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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sp; 因不免垂泪道,“疮口太深了,恐得破伤风,太医院诸位太医也都回家去了,只知道您在宫里,可长安宫一带现在戒备森严,又无从派人去请……若非知道连公公回来,还真不知该怎么办呢。”
权仲白也算是看着皇次子长大的,他心内暗叹,点头道,“我先看看伤吧,真要得了破伤风,那可了不得,也亏得贤妃娘娘有见识。”
“毕竟是西北出身。”贤妃面色苍白地一笑,“您也知道,西北打仗那会,很多兵士都是这么抽抽了去的……”
一边说,一边就陪着权仲白进了二皇子暂居之地,才一进屋,便见到一个满面都是淡淡麻痕的少年,沉着脸坐在当地,双目通红神色茫然,显然也是刚哭过一场。见到权仲白,倒是露出赧色,起身道。“大过年的,给您添麻烦了。”
权仲白也顾不得说那么多,先给他解开白布,看了看伤口,见上头洒了满满的云南白药,便道,“拿水来。”
又嘱咐二皇子,“有点痛,最好是忍着点。”
便给他冲洗伤口,又仔细检查有没有镜子碎片残留,二皇子痛得面色惨白,却果然强忍着不发一语,只是紧咬着下唇,又把唇皮给咬破,闹得唇角也流出血来。
权仲白到底不是木石心肠,看他这样,想到小时候他装了高烧来骗自己时,那里灵慧可人的模样,心中亦颇为不忍,仔细为他处理完了伤口,便问二皇子道,“你现在和你母妃分宫居住,身边的领班太监是谁?”
牛贤妃忙道,“昨儿都打发出去过年了,您有话和我说,我一定给带到。”
“不要碰水,每天换药,我十日后会过来给你拆线。”权仲白一边说一边开了方子,“每天照方吃药……”
他瞥了二皇子一眼,淡淡地道,“别再自误了,你若对自己还有点期许,不想做个废人,那便犯不着对已经发生的事生气。”
他这一句话,倒是把牛贤妃的眼泪给说出来了。二皇子满面涨得通红,望了母亲一眼,倒是收起怔忡神态,低声道,“多谢先生指点,我以后……再不会了!”
不过,话虽如此,他如今满面瘢痕,是怎么都去不掉的,即使做得再好,这也是改变不了的缺点。若说皇位之争,本来操了几分胜券,此时这样的信心,恐怕也是付诸流水。别说是孩子,就是大人,心里也难以承受这样的落差,十有八.九,会渐渐沉沦下去,换做稍微没进取心一点的皇子,这时候可能已经考虑放弃学习,从此安分做个藩王、贤兄了。
想到蕙娘和他的分析,权仲白又在心底叹了口气——他感到,改变的滋味,也不是那么好受的。
“我也就是姑且一说,您也就是姑且一听。”他对二皇子道,“这世上没有谁能一帆风顺,有时候与其怨天尤人,倒不如和天斗、和命斗,麻子总比烧傻来得好吧?觉得自己不足了,只有加倍努力、加倍刻苦……用功不成,那也罢了,不去用功,可是一点胜算都没有了。”
这道理,许多人想必也都和二皇子说过了,只是很少有人说得和权仲白一样直白刻骨。二皇子眼神闪了几闪,他低下头道,“先生好意指点,我、我明白了……”
权仲白点到即止,也不多说,便起身告辞出去,牛贤妃亲自将他送出内殿,她难以掩饰自己的感激之色,竟亲自福身,结结实实地给权仲白行了一礼,才低声道,“瓜田李下,有些话妾身也说不得,只盼权先生知道,深宫之中,风刀霜剑。能和您这样一片纯善对人的,极是少数,您的情谊,翊坤宫上下,都记在心里,将来一定报答!”
权仲白和牛贤妃的接触也不算少,这番话,以她为人,不是心里十分激动,也说不出来的。可见二皇子这一病,非但是病得他本人性情大变,就连牛贤妃,也是大受打击。
他虽然也开始玩弄权谋,但到底还是权仲白,只摇头道,“我白说一句而已,您不必领我的情。我对谁都一个样,亦不会偏了哪边。”
这话已说得极为直白,但牛贤妃面上感激之色依然不减,她再福了福身,权仲白走了老远,都还能感觉到她感激的目光,送着自己远去。
连公公仓促进宫,就是为了给牛贤妃处理此事,如今皇次子伤势既然并不严重,情绪也还稳定,他便和权仲白告辞了,自有去处。权仲白随意叫了个小太监来引自己出去,不想才走过几个宫门,前头笑声传来,却是正巧遇上了杨宁妃带了一群人出门。
如今六宫诸事由连公公打理,四妃都没什么职司,又恰逢新春大喜,宫规松弛。宁妃身边的宫女都打扮得花枝招展,倒是把她身边几位怀有身孕的低等妃嫔都压了下去,这么一群莺莺燕燕,说说笑笑地从长街内拐了出来,宁妃手里还扯了一个皇三子,他穿着华丽,神色欢悦,没走几步,就想脱开母亲的手,到前头去和小太监们玩耍。宁妃轻责道,“皇儿仔细别弄脏了衣服。”
一边白丽妃笑道,“难得过年,姐姐让他多玩会也好的。平日里皇三子功课多,想来也难得有此闲暇。”
宁妃也笑了,“他平时也就光惦记着玩……”
这么一群当红的妃嫔出门,自然全是春风满面,见权仲白在道旁回避,便都只是颔首招呼,也不多加搭理,走了一段,还能听见宁妃和身边妃嫔说道,“这会胎坐稳了,出来走动走动也是极好的,只是你们也不好起来跪下的,一会到了寺里,站着上一柱香也就罢了……”
每回进宫,权仲白都觉得宫中事务,要比什么戏还精彩,亦都不免对荣华富贵多添了几许厌倦,今日自然更不例外,他站在原地摇了摇头,正要继续往前走,却见远处又行来数人,定睛看时,乃是权德妃带了从人出门。
见到族兄,德妃甚是欢喜,她轻轻地施了一礼,柔声道,“二哥新春大喜。”
权仲白的眼神却更冷了几分,他躬身还了一礼,谨慎而疏远地道,“娘娘新春吉祥。”
竟是连一句话都不肯多说,便扬长而去,飞快地拐上了另一条甬道。倒是把德妃晾在当地,徒留一片愕然、尴尬。
“娘娘……”连身边宫人都有点看不下去了,见德妃立在当地并不说话,便小心道,“只怕宁妃娘娘她们,已经先到庙里了……”
德妃目光流转,似乎已沉浸在了自己的思绪中,过了一会,方才敛去沉思,仿佛毫无不快,只欣然含笑道,“嗯,咱们也过去吧。只怕除了牛姐姐今日出不来,其余几位也都到了吧。”
看来,她对昨晚翊坤宫的闹剧,不说了如指掌,至少也是有所耳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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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皇上身边的红人,也是要付出代价的,起码没能家里人一起守岁,权仲白私心很有几分遗憾。从宫中回来,彻底梳洗过了换了新衣,他便先去给长辈拜年,又和弟妹们说笑一番。值此佳节,就算心里有事,面上也还是保持了笑意,只太夫人看他坐在当地左顾右盼的,不免笑道,“几天没见你媳妇,这就想了?——罢了,你在宫里也累得慌,快回去歇着吧。”
众人都笑道,“嫂子有福气呢,二哥何曾这样疼人过?”
权仲白也只好将错就错,起身道,“那我先告退了。”
他爱妻名声,现在已在京城传开,不知多少人暗中羡慕清蕙,其实就是自家弟妹也不例外,几个小姑娘面上的艳羡之色是藏不住的。权仲白耳朵尖,听着几句窃窃私语,泰半都在感慨清蕙的好命。
今日国公府内十分热闹,歪哥、乖哥都玩得满面通红、上气不接下气,虽然一两天没见父亲,但有了同龄兄弟,便也不缠着他了,不过隔远喊了一声爹,便自顾自地玩去了,倒是权仲白看着一院子的笑声、叫声,心情振作了几分。他还以为蕙娘在立雪院内休憩,没料到回了立雪院,却扑了个空。一问丫头,又说蕙娘是往拥晴院去了。
正在疑惑时,蕙娘倒自己回来了,虽是新春佳节,她面上也有几分阴沉,两夫妻打了个对脸,都挺吃惊:他们的情绪,是瞒不过对方的。权仲白先问,“怎么,家里出事了?”
蕙娘亦道,“难道宫里有什么不好的事?”
这话竟是同时出口,两人又都住了嘴,不知为什么,又都同时彼此一笑,权仲白忽觉心里轻快了不少,他道,“我没什么,就是翊坤宫出了点事。”
他便先把宫里知道的两件事告诉给蕙娘,又说,“三弟一家现在应该也在苏州过年,不知会否被牵连波及,这事你开口方便些,一会不妨和爹商量,打探一下江南的情况。”
江南民乱,的确十分出人意表,清蕙也是沉吟了片刻,才苦笑道,“我却是才从爹那里过来。”
她告诉权仲白,“昨儿晚上,护院巡逻时,见着一人从西院口出来。你也知道西院是常年封闭的,他心中大惊,便喝问了一句,一边擎刀过去,结果那人立刻施展轻功飞身上房,越发惹来他的猜疑,因立刻也追了上去。陆续也有人赶来帮忙,几人在屋脊上几次交手,那人中了一刀,却还是逃了出去。武师们立刻提灯去追,不料顺着血迹追到咱们家后门出去那条死巷子里,忽然间就没了影,血迹、脚印,任何痕迹都再不见了。大家正纳闷呢,有个人说看着了他的脸,和季青生得极像。他们也不敢压下来,立刻就往上报了,爹昨晚大半夜都在查这事,据说外头看门的没发觉一点不对,他就这样半夜出现在咱们府里,然后又逃出去了。”
权仲白听得疑窦丛生、大皱眉头,“西院那边,真是常年封闭?这事,不会是内贼作怪吧。”
“爹也怕我们这么觉得。”清蕙苦笑道,“刚才就是特地把我叫过去解释的,他也把话说得明白:这要是他把季青安排进府的,也不会出这样的事了。”
当年权季青不见,就是个悬案,到现在都找不到任何线索。权世赟和良国公都是再三撇清、再三保证,现在他再出现,也出现得如此诡秘。仿佛是专门给人添堵来的,才一现身就又消失不见。权仲白愣了半晌,才苦笑道,“爹的性子,我是清楚的,他不会做画蛇添足之事。认定季青性子不稳,就绝不会暗中扶助。把他送到漠河囚禁,顺便避过风头,才符合爹的性子……”
“云管事那边也在追查季青下落。”蕙娘说,“现在他就更不可能支持季青了……”
府里也就是这两大势力了,两人对视一会,均有些无奈,蕙娘叹了口气,道,“我这里私下查问过了,娘平时和外头根本就很少接触,顶多是经常往江南写信,那也在情理之中……看来,这事的解释,也许还得有一天他再出现时,自己和我们说了。”
两人都不是拿不起放不下的人,既然无可解释,也就不再纠结,蕙娘不愿耽搁,细问了权仲白几句,便亲自出门,再去良国公那里传递消息。当然,云管事那里也要送信过去,也不必多提。权仲白确实也有些疲惫,他稍作休息,起来正打算去寻两个儿子呢,蕙娘又匆匆返回,面上神色,也说不出是怒是喜,目光闪闪,反而露出了一脸的沉思。
“巧得很,我刚过去,爹和云管事都在。”她一边说,一边还在出神,“苏州的事,闹得很大,就是燕云卫不上报,我看这会各地告急的折子应该也送上京了吧……是织工作乱,烧了好几间厂子,甚而连当地巨富的宅邸都给烧了,松江、枫泾,这些地方现在全都乱了……”
权仲白一听织工两字,顿时脱口而出,“是纺织机?”
蕙娘颔首道,“不错,就是纺织机和蒸汽机闹的事,到底规模多大,损失多重还真不知道,不过,这事一出来,新党要为难了。只怕连许家都脱不得关系。”
她的眼神蓦地一闪,惊道,“呀!原来如此,我说,他们家在江南那么多地,正好养蚕采桑,她怎么就一直都不办织厂,只造机器。原来是应在了今日,嘿,如非许家自己根本没有开办织厂,这一次只怕是要跟着杨首辅一起倒霉了……就是现在这样,也还有麻烦在前头等着她呢。”
权仲白想了想,才明白蕙娘的意思,“你说的是许家少夫人?”
“不错,”蕙娘摇头轻叹,“你看人还真挺准,这个许少夫人别看不显山不露水的,可说起来真是胸有丘壑。每一步都走得这么妙、这么稳,确实是令人不能不佩服。”
她忽地自嘲一笑,“她如此看重蒸汽机,我本来还不以为然,如今看来,只怕也是有其用意在了,就不知此事,日后还会如何发展呢。若是能摸透许家的态度,倒不妨下一着闲棋。”
权仲白又有点不懂了,他拧起眉头,“现在蒸汽机,只怕已成为与民夺利的奇技淫巧了吧。人家脱手还来不及呢,你怎么还要沾手?这一着闲棋又是什么意思?”
清蕙并不答话,只是偏过头来略带神秘、略带骄傲地一笑,轻声道,“别忘了,西洋来的能工巧匠,我手里亦都不缺呀。只是有些东西,我不看重,别人也许却是求之不得……蒸汽机,她能造,难道我就不能造了吗?也许,我还能造得比她更好、更巧妙,也未可知呢。”
权仲白彻底怔住了,他望着清蕙,半晌才感慨地呼出了一口气,颓然道,“爹还真没看错人……焦清蕙,你可也太能耐了吧,这世上还有什么事是你没有准备的?”
这话当然不尽不实,略带夸张,但也是权仲白第一次如此正面地夸奖她的身家,而非带有赌气意味的刻意轻蔑、打压。焦清蕙微微一怔,片刻后,也不禁绽出一丝笑意。
——虽说这笑意不太明显,但其中蕴含着的喜悦与骄傲,藏得却也不是特别地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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