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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苏舜娟目睹这一幕,脸色灰败,用手帕捂着眼睛流泪。
“我还带来了父亲的同学苏女士。”
“你母亲是谁?”
“家母叫姚香如。”
“她人呢?”
“她在年头已经去世。”
许旭英看着侄女儿“你像足了你父亲,我不用看任何证明文件,我相信你。”
韶韶此际已不知自己像谁,拥抱着陌生的姑姑,号啕大哭。
老人听见哭声,抬起头来“莫哭莫哭,为什么哭?你父亲就要回来了,旭豪,你是男孩子,将来要照顾妈妈同妹妹,怎么老哭?”
韶韶一听,只觉人生的磨难无穷无尽,她不知道是否支撑得住。
她抓紧了姑姑的手,泪如雨下,整个背脊被汗湿透,心中奇苦,忽然想到很小很小的时候,被老师冤枉默书作弊罚留堂,既委屈又害怕,看着天色已黑不能回家的情况,正与此刻相同。
这时,幸亏苏阿姨过来说:“韶韶,你且去洗把脸,别激动。”
韶韶一想,这是事实,切莫刺激祖母与姑姑才好。
她慢慢把情绪压抑下去。
泵姑给她一杯白菊花茶。
张妈说:“我要喂老人家吃饭了。”
韶韶连忙站起“让我来。”
张妈说:“我熟手,她会多吃点。”
苏舜娟此际作主说:“韶韶,我们先回去再说,让姑姑吃饭。”
韶韶把酒店房间与电话号码留下告辞。
苏阿姨一直轻轻抚摩她的手以示安慰。
韶韶摸着自己濡湿的额角忽然大笑起来“难怪母亲对我的身世一字不提,她做得对,的确知来无益。”
苏阿姨不作声。
韶韶过一会儿又说:“原来她一个人统统承担了去,好苦的母亲。”
那夜,韶韶彻夜不能成眠,坐在床角,默默流泪,一闭上眼睛,就似看见一个满身血污的年轻人被扛到家门,身体穿孔,汩汩流着黑色的血,他母亲一见之下,神智就从此昏迷。
韶韶握紧拳头,直至指节发白,那年轻人,正是她的父亲。
她听到得得得的声音,半晌,才知道那是她牙齿叩牙齿发出来的异声。
正彷徨间,忽然听见有人敲门,她跳起来,沙哑着声音问:“谁?”
“韶韶,我是志能。”
邓志能,怎么会是邓志能?
韶韶连忙去打开门,看到丈夫,如见到救星,籁籁落泪“大嘴,大嘴,你来了。”
邓志能连忙抱住她“韶韶,你怎么脸如金纸?”
“大嘴,说来话长,你是怎么来的?”
“我独坐家中,心血来潮,心惊肉跳,故赶了来。”
“谢谢你,大嘴,我需要你,此刻我真的需要你。”
“那我老实同你说吧,是苏女士打电话把我召来。”
“又是她,苏阿姨真是个好人。”
“她在电话中已与我说过大概,你不必重复了。”
他坐在床沿,打个呵欠,宽衣解带。
“大嘴,你睡得着?”
“尽是妇孺老弱,单靠我,我能倒下来吗?非得休养生息不可。”
这一句话提醒了韶韶,她浑身血脉流通了,渐渐暖和,恢复镇定。
说得对,她若先倒下来,还能照顾祖母与姑姑吗?
韶韶连忙去淋浴洗头。
想到母亲苦命,又哭了一会儿。
披着浴衣出来之时,看见邓志能正在沉思。
“想什么?”
“我在想,这些年来,不知由谁照顾许家母女的生活。”
这倒是真的,还能请看护照应老人,可见必有外快支持。
“听苏阿姨说好像是区永谅。”
“必定是他,可是,他为何那么好心?”
“他们是要好同学。”
“是,也只能那样想。”
“大嘴,你想到了什么?”
邓志能不出声。
“睡吧。”
韶韶和衣躺在他身边“大嘴,幸亏嫁了你。”
真奇怪,不论世人遭遇如何,太阳还是升起来了。
韶韶躺在床上,忽然想起前些时候看过的新闻片,南斯拉夫内战,遍地哀鸿,志愿机构设法弄来一辆旅游车,接载一群孤儿往德国边境,可是还是遇到狙击手,车上挡风玻璃全碎,大人用身子覆盖在儿童身上保护他们。
可是四十多名孤儿中还是有两名中弹死亡。
尸体放在医院手术室里,镜头推向前,用白纸半覆盖着,小小的手小小的脚,面孔平和。
韶韶记得她忽然之间泪如泉涌,啊,已经去了上帝的国度了,统统变成长翅膀的小天使,永远不必吃苦了。
在世上那样苦,去到天国也是好的。
在这一刹那,韶韶忽然觉得人生在世,其实并无太大意义。
韶韶默默流泪。
邓志能拍拍她的背脊。
韶韶责怪丈夫:“都是你不好,我根本不想知道身世,是你叫我寻根问底,以后,我永远不能安眠。”
邓志能叹口气“有时我觉得殖民政府的愚化教育再正确不过。”
真的,知道那么多干什么,一切在辛亥革命终止,加个句号,束之高阁。
邓志能又说:“知道太多,反而无益。”
天亮了。
苏阿姨过来敲门。
很明显,她也没睡好。
一坐下她就喃喃自语:“当年我们也知道凶多吉少,故此带着香如头也不回地走到南方。”
韶韶追着问:“家父可知道我的存在?”
“不,我不认为他知道。”
韶韶颓然,无比凄凉。
“不知道岂非更好,否则挂着你,多一桩心事。”苏舜娟深深叹息。
韶韶呆呆看着窗外灰色的天空。
这时候,有人敲门。
韶韶起来开门,门外站着她昨日才相认的姑姑许旭英。
“你怎么来了?”韶韶连忙上前握住她的双手。
“趁你们未出去,我来托你办一件事。”
“请说。”
许旭英看了看房中另外两位客人。
韶韶说:“都是自己人。”
许旭英仍然不语。
这时,邓志能机智地说:“苏阿姨,来,我们到楼下去喝杯咖啡。”
两人走出房间,关上门,过了一会儿,许旭英才开口:“韶韶,我育有一子。”
“呵是。”那是她嫡亲姑表兄弟。
需要些什么呢,韶韶想。
“他在文革中吃了一点儿苦。”
韶韶不得不温言安慰“那是过去的事。”
“成家之后,给家里添了一个孙儿,今年二十一岁。”
“那多好,可是需要学费留学?”
许旭英不语。
韶韶以为她不好意思开口,真是难得,韶韶听同事说过,有些亲眷开起口来,悍强之态,宛如讨债。
棒了很久,她才说:“那孩子,已经在外国了。”
“那多好。”
“他叫郑健。”
“我马上与他联络,请把地址给我。”
“这是郑健的照片。”
是一个英俊的年轻人,嘴角有点倔强。
“我听他的同学说,有人在旧金山见过他。”
韶韶点点头。
“我希望他还在世。”
韶韶不语。
“可是,一点儿音讯都没有,他为什么不给我写信?”
韶韶不能够回答这个问题。
“假如找得到他,同他说,他父母很挂念他。”
“我知道。”
“真奇怪,他们都是这样,半夜出去了,一直没再回来。”许旭英轻轻抱怨。
“我会设法找他。”
“韶韶,你父亲出事,是有人告密。”
韶韶蓦然抬起头来。
“据说,是对他行动了如指掌的一个亲密同学。”
韶韶耳畔“嗡”的一声。
“姑姑,我父亲被送回家中那夜,你在不在?”
“我在夫家。”
“只有我祖母目睹真相?”
许旭英点点头。
“可怜的祖母。”韶韶喃喃自语。
“韶韶,我要走了。”
“慢着,我们几时再聚一聚?”
许旭英忽然笑了,用手轻轻抚摩韶韶鬓角“我己无心情吃吃喝喝,烦你同区大太说一声,区先生这些年来对照顾我们,我们十分感激。”
韶韶不动声色“他一直寄钱过来?”
“是呀,自五三年迄今。”
“你们,不觉得突兀?”
“一直就靠这笔不大不小的外汇生活,没有工夫去想别的,每个月收到汇款,才能松口气。”
“以后由我寄。”
“那就更好。”
“我送你回去。”
“不用了,记得郑健。”
“我一定尽力。”
许旭英走了以后,韶韶开始收拾行李。
邓志能看见问“你到哪里去?”
“回家。”
“不同你祖母多聚几次?”
“下次吧,这回大家都没心情。”
邓志能端详韶韶的面色,不觉有异,更不放心。
他想一想:“回家也好。”
韶韶忽然问:“母亲怎可把那许多往事埋在心中,只字不提?”
“伟大。”
“也难怪她不让我姓许。”
“是,姓许的家属命运甚为悲惨。”
“可是,我明明不姓区,何必沾光。”
“回去后,我帮你搞手续,你跟母亲姓姚吧。”
“听说我的外祖父与舅舅尚在美国。”
“不必联络他们了,他们要找你,那还不容易?”
韶韶微笑,笑意是迷茫同遥远的,她轻轻说:“我一直以为家母只不过是个颇能吃苦的女子,谁知背后有那么可怕的故事。”
“那个年纪的中国人,讲起故事来,保证你毛骨悚然。”
他们回到了家。
韶韶第一件事便是四处联络找郑健。
“华叔,你要帮我找这个年轻人,他离家很久了。”
“区小姐,请先坐下来。”
韶韶递过郑健的照片,姓名,学校及单位等资料。
华主管端详一番,放下照片“怎么到现在才来找?”
韶韶说:“因为到今日才找到出头的人。”
“我会替你寻找他。”
“他是我的侄子。”
“区小姐,无论是谁,对我们来讲都一样重要。”
“谢谢你华叔。”
那中年人把韶韶送到门口,客气地握手道别。
她往新岗位报到,自有接待她的旧同事。
坐在写字台面前,韶韶恍如隔世,她似做了时光隧道的旅客,穿梭往返,终于回到自己的年代来。
同事一见她,吃了一惊“韶,你怎么一夜之间瘦那么多?”
韶韶摸摸面孔“我,瘦?”
“你似大病饼一场,到底什么事,婚姻不愉快,还是工作上有困难?说出来,别叫大家担心。”
韶韶低下头。
“凡事别放在心里,能诉苦就诉苦。”
“我想念家母想得很厉害。”
“大家都知道你们母女感情非常好,但是”
韶韶给好心的同事接上去:“生老病死在所难免,宜节哀顺变,好好生活下去是正经事。”
同事嘻嘻笑“你都明白。”
随即把文件统统放在她跟前“这是你的功课,下午三时招待记者,有许多人有许多话要说。”
韶韶笑了。
幸亏有这么些工夫要限时限刻赶出来,不然真不知道活着干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