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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要闹大,这么一来,小良啊,我们就要对自己写下和发表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字负责任。你明白吗?”
“明白,李主任,我会把采访的文字记录,时间地点,照片,录音材料,统统准备好,你尽管放心。”我信心百倍地说。
“那就好那就好。”李主任满意地说“怎么样,还是有些紧张吧?”
“不,李主任,”我赶紧否认“我胸有成竹,一点也不紧张。”
“不紧张?那你的气怎么喘得这样凶,我都听出来了。”
“呃”嘴里说不紧张,但我局促的喘息还是透过话筒传过去,让李主任听出来了。
“没关系没关系,这也是正常现象。”李主任安慰我说“别说你了,小良,就是我,这一辈子也没打过官司呢。就这样,周一上班我们看过传票以后,再仔细商量对策。”
道了再见,我慢吞吞地搁回话筒,转身离去,公用电话亭里老伯提醒般叫了起来:“哎,电话费。”
瞧,还说我不紧张呢,紧张得连电话费也忘交了。
回到家中,我再没心思梳理城乡接合部的“贫民窟”问题了,我翻阅着采访本,用粗粗的碳素笔一一画出那些采访记录,我还翻出那些原始录音,分别把它们装入信封,在外面标上记号。惟一没在我这里保存的,是那些照片,我拍回来以后,全交给美术摄影部处理了,时间不长,他们不至于找不到吧。对了,周一去上班,头一件事情就是去把这些照片找出来,有些特别有说服力的,我还得请摄影部放大。
我心里搞不明白,佳居实业有什么官司可打的,那一道道显而易见的裂缝,那些个漏水的山墙,渗水的管道,堵塞的下水道,关不严实的门窗证据都在我的手里,他们就不怕我在法庭上公示于众吗?他们有时间打官司,还不如花功夫把这些纰漏一一弥补修复呢。
虽说自觉得底气很足,虽说我掌握了佳居实业质量方面的种种证据,但我还是有些心神不定。万一佳居实业请了有名的律师呢,上海滩的大律师,其雄辩的口才,可是出名的呀。万一他们神不知鬼不觉地买通了法官呢?佳居实业房产公司,有多少人啊,这些人在上海滩该有多少关系啊。即使没什么关系,他们还可以花钱买通啊,那一次,为阻止文章见报,虽说和我素不相识,他们不还愿掏出十万,来摆平这件事嘛!为打赢官司,他们很可能把什么卑鄙无耻的手段都耍出来的。
而我,我有什么呢,在上海滩,我啥子关系都没得。有的就是一股正义感,一股憨劲、一股傻劲。
想到这儿,我不由得不寒而栗。谁知道在茫不可知的前方,会不会有陷阱等着我跌落进去呢?
我突然觉得自己喘不过气来,我把窗户统统敞开,开得大大的,好呼吸窗外的新鲜空气。噢,什么时候,上海会有我的家乡缠溪那么清新凉爽的空气就好了!在立秋之后的缠溪,田野里一派丰收在望的景象,农活自然是更忙碌了,可是再忙,身子骨再累,空气还是爽洁宜人的。不会有让人喘不过气来的感觉。
不知为什么,茫然地一无所思、一无所欲呆痴痴地坐着,我会突然地想起县中毕业班的谌老师——那个长得高高大大、一头花白头发、喉咙响得一大个操场坝子都能听见的老师——在我们毕业那一年给我们讲的往事。
那一年谌老师五十八九岁了,他时常念叨说我们这个班是他这一辈子带的最后一个毕业班了,他还有一年多时间就退休,没有可能从高一年级起再带一个毕业班了。他衷心地希望我们参加高考的同学,都能考上大学,能考上北京、上海大学的,就考到省外去,考不上省外大学的,就考省城里的大学。考不上省城里的重点大学,考一般的大学也可以。就像他这样,哪怕是考上省城里的师范学院,也能彻底地改变自己的命运。
谌老师的家就在县城里,他的夫人是县医院的医生。他们两口子的一双儿女,女儿在省城财大毕业当会计,嫁了人,定居在省城河滨公园附近;儿子在北京读研究生,准备出国。谌老师的家庭,无论是在县中,还是在整个县城里头,都是被作为楷模称颂的。连县委书记、县长来学校时即席讲话,都要提及谌老师。
谌老师说他已经日薄西山,结构封顶,无所作为也无所求了,他惟一的巴望就是自己教的学生能有出息。他说他是穷苦农民的儿子,他是缠溪那后半边长箐地方的人。那地方偏得恼火,山大干土多,就是缺水,没有缠溪地方滋润,也没有缠溪那么美的风光。
谌老师说他高中毕业那年,正逢三年自然灾害,饿饭啊,莫说读书了,就是活着熬过来都不容易。
临近高考前几天,他回到村寨上。他的父亲,一个脸上爬满了愁惨皱纹的老农,把他领到了坡上,指着干巴贫瘠的土地说,长箐这地方,不要说出大学生了,就是出你们这几个高中生,都是稀罕事情。你去考吧,考上了,你就摆脱世世代代在泥巴地上勤扒苦挣的日子。考不上,你就回家来,像我一样在这块土地上刨食吃。以后说上一个乡村里的能干婆娘,在劳累中过一辈子山寨上的平静生活。
谌老师说他完全听懂了父亲的话,他望着蓝天,望着山间飘飘悠悠的雾岚,迎着从垭口那边吹来的风,声气不大地对父亲说,他要考上,他也能考上。他真的很憧憬层层叠叠大山外头的世界,想到外头的世界去看一看,太想了。
要去赶考了,他的父亲没有给他准备钱,也没有给他粮票,这些东西学校里补助给他了,仅够他考试那几天用。他父亲笑了一下,那笑容就像在哭。他父亲给他准备的,是一包馒头。
长箐地方不产麦子,故而那里的人也不会做馒头,谌老师询问地望着父亲。父亲对他说,饿饭饿得最凶那些天里,他跑去了川黔铁路工地,工地上的人,对他说,紧缩开支,我们不招民工。他说,我不要工资,不要钱,我天天随你们干活,白干,你们只要管我吃饭就行了。人家看他人高马大,有力气,干活时又肯出力,便朝他点了一下脑壳,他就此留了下来,天天随着工人们干铁路工地上那些挖土方、抬石头、挑石碴、扛木头一类的苦活、重活、累活,直干得筋疲力尽,浑身淌虚汗,工人们开饭,他跟着吃饭。到了工人们发工资的日子,食堂大师傅见他那么卖力地干活,人又实在,却没工资领,就同情地多给他几个馒头,顺便舀一勺酸菜肉末给他。他把酸菜肉末舔了个一干二净,领了十几个馒头,一层一层包得严严实实地就往家里跑。大师傅问他为什么不把肉末带一些回家,铁路工地上一个月可是只炒两回肉吃,很难得的。他苦笑笑说肉末的香气太浓了,走在路上一闻就晓得,那是要遭人命灾祸的。他低头指指那包馒头说,也不能让馒头的香气透出来,他怕透出来以后就在路上给人抢了。馒头带回家,一家人眼睁睁地瞪着那包包,不断地咽着口水,那是灾荒年头的乡村啊,一点点食物的香味都能引起人极大的欲望。一家子人饥肠辘辘直等到夜深人静,才敢拿出来吃。馒头冷了,不敢把它重新蒸热,一蒸寨子上的人就都闻到香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