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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良時燕婉

    一

    中華民國四十三年三月,佘氏愛珍來歸我家。而她卻說,你有你的地位,我

    也有我的地位,兩人仍舊只當是姊弟罷,此言我后來笑她,但她仍不認輸。愛珍

    是共產黨南下,上海陷落前不久保釋出獄,飛到香港,住香港兩年,轉來日本,

    與我遂成夫婦。要說不好,當然是我不好,我對她到底存著甚麼心思,說真也真

    ,說假也假。而她亦起先沒有把事情來想想好。到今兩人看着看着又歡喜起來,

    我道、原來有緣的只是有緣,愛珍卻道、我與你是冤。

    大凡女人一從了男人,她當即把兩人的新的身世肯定,但愛珍的肯定中另有

    她的才氣飛揚,所以不使我想到對她的責任,與她所以能如天地同壽。

    婚后頭兩年里,我想到她的有些地方就要生氣,毒言毒語說她,說她與我稱

    不得知心,如昔年說玉鳳。而她不像玉鳳。她聽了不當一回事。本來做了夫妻還

    有甚麼知心不知心,豈不是無話找話?中國民間舊時姻媒,單憑媒妁之言,連未

    見過一面,成了夫婦,纔是日新月異,兩人無有不好。這種地方愛珍比我更是大

    人。

    至今我與愛珍,兩人是一條性命,饒是這樣,亦兩人天天在一起就未免要有

    口角之爭,一點不為甚麼,只為我生來是個叛逆之人。而且我總是對于好人好東

    西叛逆。

    我從廿幾歲至今,走走路心有所思,常會自言自語,說出一個“殺”字。我

    原來也很多地方像黃巢。在日本坐電車,我每每把車票在手里捏皺了,因為心熱

    、不安靜之故。在家里我是每每跡近無聊,無事只管會叫、“愛珍呀!愛珍呀!”愛珍又要做事,又要答應。我道、“我的老婆老了,我心里有想要掉新鮮的意

    思。”愛珍笑道、“呵呵,你的良心這樣壞,自己都招了。”又道、“只要你有

    這個膽。”愛珍在廚下,我站在門檻上,嘴里還唸、“我與你又無記認,又無媒

    證,要賴賴掉也容易。”愛珍道、“你敢再說一遍。”我就再說一遍,愛珍笑了。我又幾次三番說要做和尚去,自己亦不知是真心抑是假話,愛珍卻道、“好啊

    ,你揀定日子,我送你上寺廟。”惟一回我說、“我想想做人無趣。”竟連自己

    聽了亦疑心是真話,愛珍在喫飯的人,當即放下碗筷,淚如雨下,曰、“你這樣

    說,那麼我做人為何?”我趕忙安慰她。又平時說話之間,提到生死,她道、“

    你若有個短長,愛珍也跟了你去了。”

    原來夫妻頑皮也是我們,但若真有個風吹草動,便迴護之情,即刻天地皆正。昔人詩、“身留一劍答君王”一樣亦以答朋友,亦以答夫妻。

    愛珍原也不聽我的話,而她的不聽話,也許還比順從更好。昔年她在上海,

    抗戰勝利前一年,我即告訴她要準備逃難,但是她為人上慣了,她的風度如山如

    河,看事情皆出之以平靜,而且她把重慶來人看得太好了,以為他們總也要問問

    人家有錯沒有錯,人家蔣介石是做到了總統,他豈有個亂來的。便是戴先生,愛

    珍亦當他是人,豈知把她來下獄了三年半。財產也是戴先生叫開出去,她就都開

    出去,答應從中可酌量發還生活費的,結果也都沒收了。提到戴笠亦稱先生,我

    很聽不慣,但愛珍的是白相人派頭,白相人第一對于人世有敬,看重對方的身分

    地位,雖背后亦不連名帶姓的叫。

    愛珍出獄后,共產黨已在目前了,她還不想離開上海。是一個過房女兒問孔

    祥熙家別到了一張飛機票,纔催了她走,她甚麼亦不帶,還當是到香港去一趟又

    可以轉來的。這種地方,我說愛珍到底是婦人,于政治沒有先見之明。但是愛珍

    不買帳,她道、所以戴笠會飛機跌死,重慶來的那班人會又逃往台灣,你看共產

    黨下去也不會好的。我聽了只覺政治也許當真是不關智謀之士,而宁在于民間的

    這種直道。她落難亦是火雜雜的,都是今天。往事我不問她,她就從來不說。她

    亦不拿過去比現在,她亦不提昔年幫助過某某人,后來都無良心,她亦沒有一回

    感觸過世態人情炎涼。她是度量大,不作短氣之人。

    愛珍的氣量大像她父親。她的父親拿錢周濟人,從不再提,或說某人今已生

    意興隆了,借去的錢也該來還了,父親卻道、“人家剛剛好起來,也要讓他有個

    安排舒齊,沒有人不想做場面上人的。”父親用的包車夫,父親總關照廚子分自

    己的飯菜給他。民國初年的新興大產業家其實最有一種平民精神,與對于財物的

    活潑明理,乃至娶妾宿妓,亦是真真知道女人之美。我的岳父佘銘三公家里即一

    妻數妾,愛珍的生母是第三房。愛珍的相貌像父親,父親生得長大白晢,享壽八

    十,齒如編貝,耳目聰明不衰。民國初年上海長三堂子有四大金剛,皆傾心于他。

    我問四大金剛當中誰頂生得好,愛珍說是胡寶玉。我又問她生得如何好法,

    聽愛珍說了,我可以想像,原來名妓比名伶更有世俗的現實,不像名伶的人身成

    了藝術品,而是像良家婦女的深穩風流,只可惜一樹青光盡皆為花,就不結果了。愛珍道、胡寶玉后來嫁了杭州開綢緞莊的小開,財物被騙,脫離了回上海。她

    常來看我父親,燒了小菜,裝在提盒里拾來,名為看我母親,她知道我母親最得

    我父親愛寵。她來了便搓搓麻雀牌,父親有時也陪她搓。我聽了不禁微有悵然。

    我岳父與胡寶玉,一個是世事根蒂著實之人,一個是淪落紅塵不遇之身,這里的

    一片真情,卻在女的只是知禮,並無要求,在男的只是相敬重。因為人世平等,

    這里連不可以是感觸傷懷,悲惋抱歉。

    愛珍因笑道、我父親有藍頂子。你有沒有看見過藍頂子?我父親凡過年拜祖

    宗就把它戴起來。小時不知藍頂子是甚麼品級,但知是官身,我問父親、是怎樣

    得來的,父親道、是捐來的,我當即告訴兄弟姊妹們,父親的藍頂子是捐來的,

    大家都驚異。這小孩的驚異待說是諷刺,卻又不是,倒是使大人無奈,只可以笑

    ,想要斥責當然不可,連想要任便再答小孩一句甚麼話都不可。今天愛珍在廚下

    燒小菜,和我說著又笑起來,說道、“藍頂子拿錢可以捐得的?”還是那種小孩

    的驚異與頑皮。

    愛珍小時叫妙珍,是過房給觀世音菩薩做女兒的名字。還有個名字是秀芳,

    我覺最適合于她,她也生得碩長白晢,秀如蘭芽初抽時的白茸茸,若如六月里荷

    花的大菜有香氣。兄弟姊妹中惟她從小最被父親寵愛。上海初作鋼絲橡皮胎包車

    ,妙珍纔兩歲,即知每天下午到這個時候去坐在大門口,等父親下寫字間回家來

    ,定要父親抱她坐在包車里去兜一轉,纔肯罷休。及稍稍大了,父親還是處處迴

    讓她,母親看不過,罵父親道、等你上寫字間,我收作她。可是父親會得趕快放

    龍呢,說你要當心媽要收拾你了,妙珍這一天就變得乖乖的,凡事識相,使母親

    無可打她。她還會和父親頂撞。一次為小的弟弟喫飯時哭,妙珍要打他,父親道

    、他還小呢,妙珍就據理說父親不該縱容,氣得三天不見父親的面,放學回來只

    關在房里不出來,明明聽見父親向人問起“妙珍呢”?她亦不睬,后來還是父親

    到她房里來叫她,纔算和解了。

    愛玲從小愛喚田螺,一天父親下寫字間,回家來得早,親自到廚房里看看,

    只見大盆里養著田螺,有螞蟥游出來,驚問誰買這樣的東西來喫,廚子答是三小

    姐的,父親道、“這還了得,快快倒掉!”關照以后不許。但是妙玲照樣喫,簡

    直像生番。還有一年夏天是小姆媽生傷寒症,老法不許喫東西,她只得叫妙珍偷

    偷弄西瓜來喫。夏天西瓜總是論擔的買,妙珍在堂前間與家人們喫西瓜,趁人一

    個眼錯不見,她已用腳滾了一個西瓜過門檻,抱了去給小姆媽,日日如此,她那

    里知道厲害,可是小姆媽的病竟因此特別好得快。原來雖醫生的話,亦不可不信

    ,不可全信,你說妙珍蠻不蠻?

    小姆媽是妙珍從小由她帶領一處睡,妙珍每天早晨的辮子也是小姆媽梳,一

    回卻因小姆媽身上有喜了,眉低眼慢,懶得動彈,還躺在床上,妙珍卻必定仍要

    她起來給梳辮子,撲在她身上歪纏,因此竟墮了胎,你說闖禍不闖禍?好得小姆

    媽也不怎樣責怪她,舊時婦人的謙遜,就有這樣豁達。這里卻使我想起胡村的堂

    房哥哥梅香,他小時去外婆家拜年,與群兒為戲,放火燒野草竟燒焦了一具暫厝

    在近邊的棺柩,雖然喜得屍骨未動,亦已經是闖下了潑天大禍。可是聽見人家來

    報,外公卻也不驚。鄉下老法,外甥大似皇帝,而村人又都是同姓,何況新年新

    歲,沒有個不可以講開的,世上如此無滯,所以人可以是天驕。

    愛珍言她小時父親叫她搓麻雀,那天是胡寶玉來,父親與女兒說、贏就歸你

    ,輸不要你出,散場輸了兩塊銀洋錢,客人一走,她去房里大哭,父親怎樣哄也

    哄她不好。她是這樣一個惜物之人,人世的得失在她都如火如荼,她的錢物都是

    鮮活會得跳的,所以她的待人慷慨有這樣的聲音顏色,一出她手,凡百都成了響

    亮。

    又道、“我小時臉圓得人家都叫我盪鑼。我母親因尚未有兒子,把我打扮男

    裝到十一二歲,被男同學恥笑,回家來向父親吵鬧,纔改轉姑娘打扮,彼時母親

    方病,等病起見妙珍換了裝,還怪父親。可是走路動作,就沒個姑娘腔。”原來

    愛珍的美就是女人男相。母親常拿表姊來比罵,一樣的姑娘,人家就斯斯文文。

    愛珍道、“惟有父親總幫我。母親要我穿尖口襪子我亦不穿,母親罵道、你雙腳

    將來還有人要!父親即勸道、你還是由妙珍。其后姊妹淘中卻還是我的腳樣頂好。”母親見表姊腳上的鞋子,問知是她自己做的,瞧着妙珍在旁,就又有話說。

    妙珍聽在心里,看在眼里,一聲不響自己買了料子來,關起房門做鞋,素日她也

    不拿過針線,此時她也不向人求教,過得幾天就一雙新鞋著在腳上,叫人見了都

    驚。愛珍的做人有志氣,從小已然,她凡做一件事,未做成之先總不到處說。至

    于愛珍的一雙手,那也是從小強,做什麼都一看就會,而他人要學她是怎樣亦學

    不到家。

    她卻曉得勸解母親,說名實不能雙佔,父親既常在母親房里,此外對于諸母

    你就不必再爭。彼時妙珍也不過是十四五歲。父親把錢莊的摺子交給她,要做衣

    裳打首飾可以隨意,但妙珍從不獨愎,若今天買了一樣甚麼,她必也分給諸母姊

    妹。她從小在家里就為王,卻曉得天下人的衣食不可我一人要光,天下人的面子

    不可我一人佔光,不可當著場面摘人台印,也要給別人有條路可以走走。這亦是

    她生來的性情。以此家里人都要聽聽她,便是她大哥哥的嫂嫂,也敬重這位小小

    年紀的姑娘,有事可以和她商量。妙珍的這種大人氣像紅樓夢里的薛寶釵,但是

    薛寶釵沒有妙珍的頑皮與喜氣。

    妙珍讀書,是與她肩下的妹妹在啟秀女中。父親特為定打一部雙人包車,到

    學校來回接送,因為打得特別大,同學都叫它老爺包車,妙珍幾回向父親生氣,

    父親道、“你聽她們?你只管坐得落位。”當時上海新作興皮鞋絲襪,總是她先

    穿。后來簡太太還說、妙珍家在學校,是甚麼穿戴都她為先。簡太太是在啟秀的

    同學,出嫁南洋煙草公司簡家,與妙珍一直要好。妙珍讀書,聰明而不用功,人

    生是可以好到讀書不是為學問。

    她長成十六七歲,上學校來去,多有少年追逐。而她也不怕,也不避,覿面

    就罵,一口大道理,罵這班人沒有爺娘的家教,不曉得用功上進,卻來釘女人。

    她不知男女之事有何好。父親因她做女兒被寵慣了,怕難做人家的媳婦,特為培

    植一位故人之子,在東吳大學讀書,意思是要招為女婿,將來還可讓讓女兒,焉

    知妙珍必不要。那人寒暑假來佘家住,妙珍只不理睬,他到學校后寫信來,妙珍

    亦不看不答。凡此別無理由,就只是不要老公。她美到如此,卻連不甚知覺自己

    是女身。

    可是又焉知十九歲那年,她被飲醉酒上了一個男人的當。那人姓吳,他爺也

    當買辦,與佘家原是通家,因想她不成,故串同女眷出此下策。而她翌日竟會沒

    有知覺,有這樣糊塗。也不是不知覺,是她的性情如此,天坍下來當棉被蓋,雖

    遭逢了怎樣的大事,亦當下端然一思省,理它呢?一會兒就自好了。她也不信不

    伏,也不驚懼計較。她簡直可比不知人世有風浪,像孫悟空的不知天上的高低,

    了得了不得。禪宗有泰山崩墮,東海之水沸翻,莫教濺溼老僧袈娑角的話,其實

    可以好到只是這種女孩兒家的天驕。愛珍一生便是于世事明確,而于人生糊塗。

    她有了身孕,父親要她到香港叫醫生取掉,就此出洋留學。而她不慣于這樣

    的善后法,不慣于承認做錯了事情的卑屈感,她是生來不帶一點陰暗有禍的感情。吳家曉得妙珍要離開上海,那男人的娘急得來求懇,說她的兒子要自殺,她做

    娘的對爺不好交代,也只有死,母子兩條性命都在她身上。這都是有己無人的心

    想,惟有他家的母子之間及老夫婦之間是推板不起,便不管人家的小姐也該被尊

    重。但是秀芳就去到了那吳家。

    秀芳卻又不是就進了那吳家門,而是住在外頭等于小公館,養有一子。吳家

    隨即另娶了媳婦,也不知是他那母親不敢向他爺說呢?還是一家做鬼?對那樣的

    人家實在甚麼都不可信,甚麼都不必同情。可是秀芳都不問。她是既然這樣做了

    就不悔,原來她出來時就不要娘家的一樣東西,亦不與爺娘見面。而后來是嫡妻

    曉得了,老頭子也說這件事對不住銘三哥,纔把秀芳亦接到家里。她在吳家十二

    年。

    我問愛珍,彼時何以要這樣委屈,她答道:“就為那男人的娘來說,關係他

    們母子兩條性命。”那也信得的?還同情他們?但秀芳是看世人世事筆筆皆真,

    這種真,真到是女兒家的糊塗,亦是她后來做白相人的風光,如春陽無邊際。做

    人本來是這樣,對人對事情尚有于分別真偽之上的一種平等,縱令萬物皆偽,亦

    我心皆真,是故王者之興,不作區區分別,而一代人遂亦皆真,如易經里說的“

    天下文明”了。而亦沒有人能像愛珍的肯喫虧,所以她一生的富貴榮華亦非他人

    所可羨望。她的肯喫虧,並非為贖罪的犧牲那樣心理,而是一種謙遜,一種慷慨。

    秀芳一心只為撫養兒子。而她侍奉公婆,服事丈夫,無不盡禮,與那嫡妻亦

    無間然,吳家的小叔輩都與她這位大嫂親熱,說將來娶妻只要能像大嫂。她的處

    理家務及燒小菜,都是那時候學會的。秀芳小時,母親每怪父親把她寵壞了,父

    親道、“不要忙,大起來她自會得曉得的。”她今做人,即立志要做到不被人家

    說一句不好。她的兒子生得聰明,好相貌,轉瞬兩歲三歲了,又轉瞬四歲五歲了

    ,小人兒也像大人的懂事,曉得娘的心思。這是真的母子之親。她只願兒子在天

    下人之前有面子,爭為娘的這口志氣,遂使這小小孩童亦曉得母親是明亮而不溺

    愛的。

    秀芳的兒子養到九歲頭上,已經讀書知禮,學堂里的先生與街坊上人見了無

    有不愛,可惜就在是年春天染上猩紅熱夭殤了。這年青為娘的,當然摧臟哭泣,

    她哭的都是熱淚。此后她還在吳家住了二三年,那嘀妻亦病故,然后忽然有一天

    ,她離開那吳家回來娘家了。她去時廿一歲,回來三十二歲。她這回也是把吳家

    的東西都留下,不帶走一件。那男人再三來求,她只不見。

    那男人被秀芳寵慣了,不能再有第二個人服事得他這樣好,所以后來他就不

    再娶。他也要算得是愛秀芳的了,落寫字間回家來,一步亦離不得她,可是秀芳

    不喜他的小氣,不耐煩男人對自己妻子的這種私溺之愛。但她在吳家盡禮盡心的

    十二年,也要算得有真情,焉知她一決絕起來會如此不留情,一段惡姻緣如此一

    解就解脫了,不留一點陰影或傷痕,她的一生依然如太空皎潔無事。這里的有情

    無情何分別,她宁是像天仙的只為一念心熱,謫在塵凡,而后來是緣盡則去。

    后來秀芳嫁吳四寶,是她自己看中,而且爺娘也贊成,行了三媒六聘,自此

    她纔出面。啟秀女中的同學都驚怪她好嫁不嫁,嫁個白相人。她卻喜愛白相人爽

    快,做事有膽量,重人情體面,到處喫得開。白相人的行為,說壞就壞,說好亦

    好,這也合于秀芳的性情,她是對于人世的好事壞事都有一種頑皮。還有是秀芳

    也小心,嫁了吳四寶,好使先前的男人不敢再來糾纏。

    四寶娶妻得秀芳,歡喜得不得了,常說自己是個粗人,討得一個這樣好的家

    主婆,已是十分知足了,愛珍這個名字便是他取的。而他亦果然是民國世界上海

    白相人中第一條好漢,雖然不曾讀過書,人是聰明極了,見別人眉毛動動,就曉

    得是為甚麼事情。他這樣一個實心人,言語質樸,但自有佳趣妙意。他的性格可

    比雷霆霹靂,卻又細起來極細,調皮起來極調皮,掮木梢他來,做阿瘟他不來。

    他愛世俗的聲色狗馬,而他不嫖不賭。四寶這個人是有他的清。賭是早先他也逢

    場作戲,后來被愛珍強制過一次,上賭場賭的事他就沒有了。他不嫖,是說我的

    家主婆遠比婊子好。溫州有支民歌、

    攔街福來三月三看戲獃獃看小旦

    小旦小旦你莫扮我老婆扮起比你還好看

    想起四寶、不禁要笑起來。

    二

    吳四寶是南通人,他的父親在上海成都路開老虎灶賣白滾水,衖堂人家來泡

    水,一文錢一大壺,收得錢都投入毛竹筒里,朝夜三場忙頭里只聽見豁朗朗一片

    聲錢響,四寶從小就調皮,他來幫手腳,揩油得十分文錢就去逛城隍廟。彼時的

    物價,兩文錢喫得一碗油豆腐細粉,有十文錢可以喫幾式點心,還看了西洋鏡。

    不久父親去世,哥嫂要分家,四寶卻甚麼都不要,他有一位出嫁的姊姊出來講公

    話,總算代他爭回了一些東西,而他亦不在其意。他姊夫帶他在跑馬廳牽馬,姊

    夫是大馬伙,他做小馬伙,后來他給一個英國人開汽車。

    天下惟有做白相人不是可以學得來的,做得出做不出,不知要經過多少場鴻

    門宴。秦舞陽年十三,白晝殺人于市,人莫敢近,四寶初起時亦正當這樣的年紀

    ,但他不過是白晝遊于市上,心思熱,愛管人家的閒事。原來英雄美人的亦不過

    是閒愁,王者之興亦不過是愛管閒是非,乃至釋迦渡人,唐僧取經,亦皆不過是

    這樣的心思熱。他又出落得好一條大漢,幾次三番把租界巡捕拋到河里去,后來

    捕房反為來與他結交了。他十六歲,就領得租界的護照,佩帶手槍,提起馬立司

    小四寶,人人皆知。

    前輩大白相人黃金榮,是當租界捕房的探員出身,惟他卻有氣概,像鄆城縣

    押司宋江的行事。杜月笙是秤水果出身,繼承黃金榮做清幫老頭子。他們雖然結

    托中國民間,但是著重還在租界當局,不過把兩方面的意思圓轉溝通了。要到吳

    四寶,纔不買租界的帳,他結托中國民間,以與租界當局分庭抗禮,亦非合作,

    亦非對立,而要說合作,也是合作的,要說對立,也是對立的,總之大丈夫處世

    接物,自然響響亮亮。這等于潛移的租界革命,而與之廓然相忘。中國人是特有

    一種與世相忘,如辛亥起義,是與革命相忘,又如八年抗戰,是有一種歲月相忘

    ,乃至敵我相忘,彼時上海民間與租界亦有這樣的一種相忘。

    吳四寶是清幫,拜小阿榮做先生,但四寶也不靠投門牆出身。國民革命軍北

    伐后,上海是杜月笙當令,惟有四寶,除非杜先生叫他,他纔到杜公館,他自己

    總不湊上去。他不喜杜公館一班白鼻頭軍師與二爺們。四寶于在上的人皆不去趨

    奉,惟人家叫著他時,他總謙恭,執晚輩之禮。我不投人,人來投我,這就是志

    氣。四寶自有他的一班結拜弟兄與學生子。

    四寶二十幾歲,給那英國人開車的時候,娶妻生子,僱的一個奶媽卻為貪圖

    一付金鐲頭,放火把那嬰孩燒死了,四寶雖覺事跡可疑,他倒亦不難為那奶媽。

    上海人閒常說起吳四寶,只當是怎樣厲害的一個人,焉知是看看他豁了邊。他的

    忠厚是本色,還有他逢到像這樣的事情,會忽然灑脫如同天意,他這就不是個不

    勝其情的人。所以四寶還有他的靜。

    后來四寶離開那英國人,另外立起場面,兩三年中,正在順風頭上,但是又

    焉知發生了人命。事情是他那前妻不貞,他不該說了一句憤激話,有個學生子就

    去闖禍,把那男人劈殺了,為此四寶到北方避風頭。他只寶貴一個女兒,還只六

    、七歲,他帶了走,把上海家里的東西交托阿嫂保管。他在北方凡六年,先在山

    東督軍張宗昌那里投軍,后來國民革命軍北伐,他加入白崇禧的部隊打到北京,

    都是當的機器腳踏車隊隊長。當時他拍許多照相,穿的老棉襖,完全是大兵,卻

    也到處結交得有朋友,拜把得有弟兄。中華民國的朝氣,從督軍割據到北伐的那

    一段,總總是天意人事,吳四寶卻只如唐詩里的、

    長安少年無遠圖一生惟羨執金吾

    而亦惟有這樣的人世的風光,纔是開創新朝的革命的真性情。

    經過北伐,四寶想官司的事總也事過境遷了,他纔帶了女兒回上海。是年他

    三十九歲,去時是三十三,正應了看相算命人說的三十三,亂刀斬。他就是這番

    回來,與愛珍結了婚。當初多少箱子衣裳及喫用之物,一家一當都交托阿嫂,那

    嫂子有本事六年工夫把他都拿光。但是這也罷了。后來四寶好了,那嫂子仍來求

    他照應,一個人本來靠要心重是好不了的。我問愛珍、彼時四寶又得新做人家,

    即刻手面闊綽,他從北方回來倒是有錢?愛珍道、是靠朋友,白相人走到那里要

    帶錢,就不是白相人了。四寶有高卿寶這班朋友。還有謝葆生,是四寶小馬伙時

    的夥伴,后來開浴場,開麗都跳舞廳,四寶幫他好多忙的。他們最愛結拜弟兄,

    四寶是大哥。

    可是上海人都知道吳四寶回來了,這樣就生出是非。美人有笙歌簇擁,老爺

    出巡,有鳴鑼喝道,白相人不用笙歌,不用打鑼鳴鞭放銑,單是錚錚男兒本色,

    亦所到之處,驚動萬人。彼時就有租界的探長捕頭來講斤頭,為四寶的人命官司

    未結。愛珍當下答應出一萬銀圓了事,捕房的人見對手是女人,答應得爽脆反為

    錯了,必要一萬二千圓。愛珍道、“這是你們不漂亮了!”她就一個錢不給,宁

    可打官司,也不塞狗洞。

    她叫四寶藏起來,一切她出面,宁可把錢去好了苦主。苦主覺得事情已隔多

    年,且死者原亦有錯,今對方既已如此說了,于死者亦有交代,于生者亦有了安

    排,且見這位吳太太說話行事這樣漂亮,只覺萬事應當是這樣了結的,就依言上

    租界會審公堂去告,追吳四寶到案,卻由苦主當官指證姓名雖同,不是此人,就

    此銷了案。愛珍這里就倒轉來告探長與捕頭拆梢,得法官當庭斷結,永絕后患。

    因這一番,捕房那班人提起吳四寶的女人,個個領了盆。原來白相人的處事

    ,無非是個待人之道,譬如處理這件事情的方法,即只在于如何待苦主,如何待

    捕房那班人。除了待人之外,不能還有處理事件的方法。想起來,共產黨的不好

    ,即只在處事而不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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