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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的死,还是肖大队长的生?父亲坚信,人死是有魂的,人死了,魂还活着,那个魂谁也看不见,想去哪里就去哪里。父亲望着肖大队长大张着血肉模糊的嘴,心想,说不定肖大队长此时已到了大屯镇在吃白米饭和猪肉呢。父亲便对那些哭着的人感到好笑了。
那场扫荡结束后,父亲所在的东北自治联军又打了几次小仗,先是解放了大屯镇,他们进了大屯镇,队伍真的吃上了白米饭和猪肉,白米饭和猪肉都是从日本人仓库缴获来的。不久,日本人宣布无条件投降了。日本人投降了,队伍一时没有什么事可干了。父亲在没有战争的日子里,显得心里空落无依,他不知道以后去干什么,在没有想好以后干什么时,父亲回了一次靠山屯,去看我爷爷。
父亲走进家门的时候,他看见了我奶奶,奶奶小凤坐在炕上,望着窗外,两眼呆痴无神。父亲不知道奶奶是什么时候回来的,他看见奶奶的同时也看见了爷爷,爷爷坐在离奶奶不远不近的地方,满脸温柔地正望着奶奶。奶奶看见了父亲,先是一惊,立xx眼泪就流下来了。奶奶转过身,一直那么泪眼朦胧地望着我的父亲。
爷爷看见父亲的时候,立马黑了脸,他望着我父亲插在腰间的枪说:“你还是活着?”父亲吸溜了一下鼻子,没有吭声。
奶奶突然“哇”地一声哭了,奶奶扑在炕上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爷爷张惶地立起身站在奶奶身旁。爷爷冲着父亲说:“别走了。”父亲说:“我要打仗,要吃饭!”
这时爷爷一步步向父亲走来,父亲看见了爷爷眼里的杀气。突然爷爷挥起了右手,给了父亲一个响亮的耳光;父亲没有躲,他的嘴角里流出了一缕鲜血。他冷静地看着爷爷,这时奶奶一骨碌从炕上爬起来,跪在炕上,挥起她那双纤细的手冲我爷爷的脸左右开弓,爷爷不动,满脸的柔情,爷爷在奶奶的暴打下,幸福地哼哼着。
我父亲在奶奶响亮的耳光声中离开家,走出家门的父亲,吐掉了嘴里的鲜血。
不久,我父亲所在的东北自治联军被整编了。十六岁那年,我父亲当上了排长。不久解放战争就爆发了。
我和表哥念书的时候,那时表姐十六岁。表姐只念了五年小学,便回到家和大姨一起操持家务了。
十六岁的表姐长得婷婷玉立,一条又粗又黑的大辫子,大大的眼睛,黑黑的眉,表姐的脸很白,很久我仍弄不懂,长年在田里和男人们一样干粗活的表姐为什么有那么白的面孔。
在我稀薄的印象里,表姐和大姨去过我家一次。母亲很喜欢表姐,那时我记得母亲搂着表姐,摸着表姐一头黑发说:“莉莉,以后到姨家来吧,日后找一个军官。”那时表姐年龄还小,表姐听到母亲的话,表姐脸就红了。大姨也曾多次说过,表姐长得像我母亲,天生一个美人胚子。
表姐上完小学就开始回乡务农了。因务农而风吹日晒的表姐更加健康美丽了,表姐有两条修长健美的腿,柔软的腰肢和饱满的胸。
每当我思念姐姐嫒朝的时候,就用表姐的形象冲淡那份思念。在大姨家,表姐有一间属于自己的小屋子,那是一间大姨和大姨夫的大屋子里用柳树枝编织而成,又用泥巴抹上隔开的小房间,房间的墙壁上有很多花花绿绿的剧照,不知表姐从哪里找来的,有气宇昂扬、高举红灯的李玉和,有梳长辫子的铁梅表姐经常把我领到她那间小屋里,表姐的小屋里很干净,有一股淡淡的说不出来的雪花膏味,我一看见表姐墙上梳辫子的铁梅就说:“姐,真像你。”表姐听我这么说,脸先是红了一下,然后两眼很神采地望着李铁梅的画,好久、好久,表姐叹了口气。
更多的时候,放学回来,我便会坐在表姐小屋里那张用木板搭成的小床上写作业,这时表姐还没回来。一天我在表姐小屋里发现了一封信,信是从新疆来的,信封上写着表姐的名字,信已经拆开了,我好奇地打开了信。信是媛朝写给我的,那一年媛朝已经十四岁了,已经上初中了。上初中的媛朝有好多好多的话要对我说。
嫒朝在信上说,她很想念我,不知我现在在干什么,给我留下的有天安门的书还在么?媛朝说,新疆的风很大很大,一年四季刮风,她上学要走很远的路,那里的学校一点也不好,那学校的男生还欺负人。媛朝说,新疆在很远很远的地方,他们坐火车时,天黑了几次又亮了几次才到了新疆,嫒朝说,她怕这辈子再也回不来了,小弟你可能来看姐姐么,小弟你快长大吧,长大了就能来看姐姐了,姐姐好想你呀
我看信就哭了,想起了嫒朝,想起了昔日住在小楼里的生活。从那时起,我真希望我马上就长大去新疆看姐姐和妈妈还有爸爸。
我捧着信哭着就睡着了,醒来的时候,我看见表姐的一双眼睛也泪汪汪的,表姐攥着我的一只手,我一见到表姐泪就流下来了,表姐声音哽咽地说:“小弟,你就把我当成嫒朝吧。”我终于忍不住,一头扑在表姐的怀里,喊了一声“姐”
那天晚上我没有吃饭,一直坐在表姐的小屋里,吃饭的时候表哥喊过我,大姨也来叫过我,我一遍遍读着那封信,大姨看到了,没说什么,转过身用袖口擦着眼睛。
很晚的时候,表姐进来了。她端来了一碗面条,里面还有两只鸡蛋,表姐把面条轻轻放到我眼前,我不看那一碗面条,表姐摸着我的头发说:“小弟,吃吧,吃面就长大了,长大了还要去看妈妈爸爸还有姐姐呀。”表姐这么一说,我的泪水又流下来了。表姐为我擦去眼泪,用勺挑起面条一点点地喂我,我吃了几口,想到表哥他们晚上吃的一定又是玉米糊糊煮野菜,便吃不下了,便说:“姐,我吃饱了。”表姐见我不吃了,无奈地叹口气,把碗端了出去。
那一晚,我就睡在表姐的床上,表姐搂着我,我又闻到表姐身上那香甜的雪花膏味。黑暗中,我问表姐:“新疆在哪里呢?”表姐想了半天说:“在北面。在很远很远的地方。”“姐姐为什么要去新疆呢?”我又问,表姐更用力地搂紧我,说:“你小,你还不懂,长大你就知道了。”于是我就想,我什么时候才能长大呢,长大了不仅可以去看姐姐妈妈还有爸爸,而且还会明白很多很多的事;这么想着,我就睡着了。
夜里醒来一次,我看见表姐仍没有睡着,月光中我看见表姐大睁着一双水汪汪的眼睛在静静地想着什么,表姐仍紧紧地搂着我,她考子软软的凉凉的,表姐在想什么呢?我这么想,模模糊糊地又睡着了。
表姐要参加宣传队了,宣传队是生产大队组织的。那时已有上山下乡的知识青年来到了农村的生产队。负责组织宣传队的是一个从省城里下来的知识青年叫马驰,马驰在学校里就演过戏,马驰一眼就看中了我表姐,马驰对大队书记吴广泰说:“这姑娘演铁梅行。”吴广泰没说什么,摸了摸光光的下巴,冲马驰说;“那就试试吧。”
表姐在宣传队那些天里,似乎换了一个人,天天有说有笑的,早出晚归的,表姐那些日子脸上有着少有的红晕,眼睛更亮了。表姐回来的时候,晚上睡觉也要梳洗一番,表姐梳洗的时候嘴里仍唱:“爹爹肩上有千斤担,铁梅我也要挑上那八百斤”
表姐梳洗完了,见我还没睡,便总是要把我叫到她房间里去,和我说好多好多宣传队里的事,表姐嘴里说得最多的是宣传队的队长那个知识青年马驰。我在表姐嘴里知道了马驰,她还教我唱铁梅的唱段,表姐唱的时候,两眼晶亮,面色潮红,表姐的歌声很动听悦耳。那时候我还不知道,表姐已在初恋。
山村的夜晚,黑暗难挨,没有电灯,没有声响,表姐成了我的念想和欢乐的源泉。一到晚上,我就坐在大姨家门前的土包上等待表姐,表姐每次回来都要给我讲好多好多宣传队里的新鲜事,她讲王连举叛变,鸠山杀死李玉和
那一晚,天上缀满星星,远处有青蛙高一声低一声地鸣唱。我又坐在土包上等表姐,表姐左等也不来,右等也不来,我就寂寞地数天上的星星,天上的星星怎么也数不清,我不知道是数第几遍时,我看见黑影里走过来两个人,离大姨家门前还有一段距离的地方停下来了,那两个影子靠得很近,两个人低低地又说了两句什么,一个人就回转身走了,那个黑影望着远去的黑影半晌才转过身来,朝大姨家走来。我认出是表姐,我喊了一声,表姐怔了一下,见是我,便拉住我的手。我发现表姐的手心潮潮的。我望着那个远去的黑影说:
“那个人是谁?”
表姐回了一下头答:“是个人。”
“是个人又是谁?”我仍固执地问。
表姐不答,半晌把脸颊贴在我的耳旁答:
“是马驰。”
那时我发现表姐的脸很烫,似燃着了一团火,表姐说马驰这两个字的时候,声音抑制不住地兴奋。
表姐和马驰开始初恋了。
表姐的悲剧也便开始了。
四
我当兵要走的前几天,去看了一次爷爷。爷爷仍然住在靠山屯,房子却不是那间木格楞了,换成了两间土坯房,房上铺着青色的瓦。
爷爷坐在房前的空地上,爷爷的两只门牙已经脱落了,他瘪着嘴,两眼半睁半闭地望着正午的太阳,似乎没有看见我的到来,爷爷也许是正沉浸在对往事的回忆中,我不忍心打扰爷爷,坐在爷爷对面的一块石头上。
过了一会儿,又过了一会儿,爷爷终于慢慢地移动着他那双浑浊的目光,最后把目光定在我的脸上,爷爷很吃力的目光从我的脸上一直望到我的脚上。那一天,我穿着新发的军装,我站起身,走到爷爷的身旁,手扶在爷爷的膝盖上,很兴奋地对爷爷说:“爷爷,我当兵了!”爷爷也许是耳背,一点反应也没有,他的目光已经移到很远的地方了。半晌,我看见爷爷的眼角里滚出了两滴浑浊的老泪,顺着满是皱纹的脸颊流了下来。
我定定地望着爷爷的眼泪,心里一酸,眼泪差一点流出来。
爷爷那一年已经七十七岁了,七十七岁的爷爷自己孤单地生活在那两间土瓦结合的小屋子里。那两间房子是生产队给盖的,自从父亲和爷爷划清了界线,爷爷就成了生产队的五保户了。我望着眼前的爷爷,企图从现实中的爷爷身上找到当年爷爷威风八面的影子。我在心里问着自己,爷爷还是当年一拳打死那个日本浪人,参加自治联军,用血肉之躯踏遍疯魔谷的爷爷么?
太阳一点点地偏西,我陪着爷爷定定地坐在阳光下,我望着眼前苍老的爷爷,我想得很多,很远。
再过几天,我就要离开家乡,成为一名军人了,我觉得我应该成为一名军人,我的血液里不正流淌着父辈的血液么?我这么想着时,竟有了几分激动和自豪感。然而我回到现实中来,看到眼前的爷爷怎么也唤醒不起当年爷爷威风凛凛的形象,难道以前所有的传说,一切都是假的么?
那一晚,我陪着爷爷一起睡。窗外的月光很亮,窗口透出的一片片青辉洒在屋子里。
“你今年有十九岁了吧。”爷爷用漏风的嘴说。
“嗯。”我说。
爷爷咳嗽了一阵,爬起来摸摸索索地从枕头下拿起烟口袋卷纸烟,爷爷点燃烟,烟头一明一灭地闪动着,一股辛辣的气味浓烈在屋子里,袅袅地飘散,爷爷便猛烈地咳嗽了几声。
我说:“爷爷,把烟戒了吧。”
爷爷半晌说:“抽了一辈子了,戒它干啥。”
爷爷抽完烟,撑起瘦骨凌凌的身子,定定地瞅着我说:
“当兵要打仗,打仗要死人的,你这个懂么?”
我不明白爷爷为什么要这么问。
我说:“懂。”
爷爷突然语塞了,他裹起被子坐在炕上,望着窗外,望着望着,泪水慢慢地流了出来,先是一滴两滴,后来连成了一串,后来爷爷裹着被子冲着东方跪下了,爷爷苍老的头颅一下下磕在炕上,震得炕皮咚咚直响。
我吃惊地望着爷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