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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座灯火辉煌的酒家一点点缀灭了。白色计程车从街角拐出来,驶过树影斑驳的马路。
人们从酒家悬垂着大红灯笼的牌坊式门里涌出像是无数条小鱼连水波从一条大鱼大张的嘴中吐出。月光皎洁,街上人群熙攘,马路与潺潺流动飘着一团团浮萍的小河并行,月光下房前屋后的芭蕉铁树扇叶摇曳,公园连绵的矮墙象一道凝固的波浪滚向黑夜之中。
汽车拐出林荫道,驶人一条条楼厦的峡谷间,两边的商店橱窗明晃晃地像一条镜廓;人群流过络络不绝如同五彩续纷的鱼游动在水族馆的玻璃环厅内。
明晃晃的街道远去一条又展现一条,每一个街口都放豺射状地伸出去无数条明晃晃的街道。黑鸦鸦的人群从四面八方走来又向四面八方散去。商店树木一排排一行行若明若暗。
从驶过的一条条街的另一端的街口,我看到了曾经路过的一间间酒家商店的招牌霓虹灯,看到了向后退去的高梁马路和马路起点联结的车站广场上人群和棕榈树。
楼群厦林一片片梯次矮下来,旧下来,散落开来;街道巷子一条条黯下来静下来空空荡荡。
计程车在一条昏暗僻静的街上停下来,路旁有一座灰白色的宾馆大楼。我下了计程车拎着皮箱站在路边看着这幢灰白色的建筑,这就是当我们在此使了十三天的那家宾馆。在我印象里它很华丽很高大在周围的建筑中鹤立鸡群,但再次看到它我发现它并不商很简陋,名为宾馆实际是家低规格的招待所,尽管这条街上几乎没有新盖的大厦,但在清一色的老式楼房中它也并不醒目。想来当年这也是没什么钱的人住的地方。
旅馆内部也处处显得破败简易,没有电梯,需要沿着高低不平的水泥楼梯一层层爬上去。一路上我遇到的服务员都面带菜色穿着肮脏的白上衣,房客也大都是穿着过时的蓝灰制服理着分头拎着黑人造草包面容黝黑的中年男人和穿着化纤西服打着艳俗领带装腔作势的小伙子以及浓施粉黛戴着亮闪闪的假首饰骚首弄姿的轻薄女郎。
我住的房间就是我当年住过的那间,位于八层楼角。房间很大很旧,一应设施电视电话卫生间俱全但都是三流货。两面墙上斜对开着窗户没有纱窗没有窗帘框上焊着波纹形护栏,风不受阻碍地在房间里穿流。卫生间的马桶是坏的,既不能抽水冲洗也没有垫圈板,没有手纸没有浴巾,马桶底浴盆内白瓷釉上结着一圈圈斑斑黄锈。可以想见曾经存于其中的浊水是怎么一点点干涸的。所有水龙头都流不出水,洗脸池上方的镜子已经破裂了,人照上去歪脸斜嘴如同丑怪。
夜已经很深了,我相当疲惫,便不洗不脱倒在弹簧松弛的床上昏昏睡去:风不停地从我脸上吹过,带来股股凉意,敞开的两面窗户外,夜空繁星点点璀灿琳琅如玻璃盆倒悬。室内关了灯仍被星光透照幽明家具什物影影绰绰,我就象在野外露宿,虽眠犹醒。
房间里充满了切切细密的声响,有树叶悉卒虫鸣蛩吟,有马路上隆隆驶过的载重货车空旷回响,有远远的脚步声和低低的人语。穿堂而过的风带来窗外充满着草木腥味和柏油路面汽车废气的刺鼻味的潮凉夜气这之中混杂着一股淡谈人工炼制的香气很特出。飘逸含糊的人语中依稀出现几个熟悉嗓音余韵萦回不去。这一切纷杂混和的声响和交织互渗的气味中,我嗅出了一个男人熟悉的体味儿,感到一个消逝的身体遗留在这个房间里的残存热量,这热量断续勾勒出的人体虚形隐约可辨。我看到这个人形在屋里走动喝水吸烟,当他在沙发上坐下又站起来离去时,沙发革面出现一处浅浅的凹陷
第十三天
我好象刚刚入睡就响起了电话,铃声如一个手指轻轻叩门“嗒嗒嗒”有节奏地响一阵歇一阵。忧伤中我还在想一定是找错了的电话,此刻一个我认识的人也不会知道我睡在这间房里。我这么想着还是拿起了电话,电话深处传来一个女人的声音,她在急切地“喂喂”叫:
“听出我是谁了吗?”
我似乎说了句什么,又似乎缄默不语。
“你别不说话,我知道是你。”女声说,声音变得哀怨,我就在你下面的街拐角,你能下来一趟吗?“
“还有什么可说的?”我说,象是同一个老熟人对话。“我要休息,我很困,我刚上床。”
“你要走。”女声说“我站在这儿就能看见你要的车停在旅馆门口。”
“那好,我下去。”我说“你在什么地方?”
“街拐角。”女声说“你一下来就能看见我,我也能看见你。”
我放下电话从床上起来,迷迷糊糊地去卫生间洗脸。卫生间的水龙头流出了水汨汨地,拧紧龙头仍有水滴出来。我洗了洗脸冲了马桶出了房间。
外面天已大亮,街上有车行驶,道边有人走动。街道建筑比我咋晚到时显得还要陈旧灰暗,行人穿的衣衫也都是早都不时兴的式样非黑即白,个别鲜艳的也都是廉价的舶来的尼龙织物,牛仔裤裤腿肥大随着行走扫着地面。旅馆门前停着一辆溅满泥点的红色计程车。这时,我看到许逊、汪若海和乔乔从街对面的一间烟酒店里走出来,说说笑笑手里各拿着一盒新买的纸烟,拆开包抽出烟点着,两个男人都穿着一样的条纹衬衫和肥大的蓝色水兵裤。一辆圆顶的绿白相间的公共汽车驶过挡住他们,公共汽车在街角拐弯后他们都抢着头往这边看,视线越过我指向旅馆门口。一群穿条纹衬衫的人吵吵嚷嚷地从旅馆里出来,高晋、高洋、夏红和我都拎着一只皮箱走到红色计程车前把皮箱放下,我从条纹衬衫胸前口袋掏出一包烟分给大家抽自己也点上一根。
“回去见了。”我说“你们打算什么时候回去?”
“可能很快,也可能就不回去了,”高洋笑着说“谁知道。
回去我们会给你打电话的。“
“你能混。”我笑说“这点我不如你,我就等着看你混出个好模样。”
“卖药也不错。”高晋说“以后是不是我们找你买药全都可以不花钱?”
“没问题,你找我买药我还倒找你钱。”
“噢,冯小刚也来送行了。”高洋让开身翅头说。
一个瘦小孱弱同样穿着条纹衬衫的男人满脸是笑地挤进人圈和我握了握手说:“干吗急着走,大家一起多玩几天多好。”他的脸在晴天下显得很生动。
“得走了,再呆着也没劲了。”我笑着说“以后有机会再见吧,肯定有机会。”
“高洋他们都有你的地址吧。”
“有,你找着他们就找着我了。”
和冯小刚同来小一号的李江云站在人圈外朝我微笑,那时我们管她叫刘炎。我还特意从人丛中伸出手和她握了握,笑着说:“认识你是我此行一大收获,如果以后你和冯小刚掰了,请第一个通知我。”
她只是微笑,没说什么。在她身后,从街角慢慢走过来一个姑娘,圆圆扁平的脸上十分光洁粉润,没有一点瑕疵,手扶着一只挎在肩上的银灰色合成革女包。那是年轻的百姗。她的出现使所有在场的人都微笑不语看着我们。她勉强地笑咧着嘴,那笑比哭还难看,渐渐走到我面前。
“干吗呀干吗呀?”我厌烦地看着她冲她说“要哭就痛快掉泪哭,这算是什么嘴脸?”
“别别,别这样。”高洋拍拍我。
“不是,我怎么啦?她打三天前就天天把这副脸冲着我。
我招你惹你不?“我伸着脖子歪头冲她说,”我还不能回家了?
我电话地址都留给你了,你大活人找我呀。我又不是去台湾这辈子咱们望眼欲穿。我还是在咱神州里一找一个准。“
“得得,你别说了,你还非要再给人说哭了怎么着?”高晋说“完了你再哭,泪眼对泪眼两人哭成一堆儿,让我们在旁边心里脸上都不是滋味。”
众人轰然大笑。我红着脸说“谁呀?谁哭了?”
“你算了吧,你那点起子我们不知道?”高晋笑着,对百姗。“他不是给你留地址了么,留地址就行了,找他去他没跑,他没地儿可去。”
“其实他心里有你。”高洋也说“别看他装得挺混蛋的样儿,我们心里清楚:他这两天夜里没少趴枕头上哭,早上起来眼睛跟桃儿似的,人是重感情的人。”
“你他妈别胡扯。”我搡高洋。
大家笑,百姗也笑,含情望我,我腻得把脸扭向一边:
“我说你们有完没完?没完你们在这儿说,我走我的。”
“慢点,”高晋从挎包拿出一架照相机。“我说咱们大伙最后再合个影。”
“不照。”我甩手对高晋说“你丫什么毛病,挺一般的人还挺爱照相。属猴的哪儿都要来一泡留点腥味。”
“照一张照一张。”高晋摆弄着相机退开几步之远。“今儿人都在,以后没机会凑这么齐了——把许逊他们喊过来,他们在那儿说什么呢,老不过来。”
夏红尖着嗓子冲街对过的乔乔他们喊,招手。乔乔闻声拉拉汪若海和许逊,三个人一行过了马路。
“休怎么还不走?”许逊笑着冲我说“我都烦你了。”
“我也觉得你们特缠人。”我笑,被高洋拉着站成一排,百姗被许逊推到我身边接住。
大家对着照相机镜头并肩站着,七嘴八舌地催促高晋:
“快点我们可坚持不了多一会儿。”
“马上就好。”高晋转动镜头调着焦距调度着大家“笑。”
大家一齐咧嘴笑,高晋放下相机对百姗说:“凌瑜,实在抱歉,你得重笑。”
那时,我们管百姗叫凌瑜。
就在我们都笑得尴尬后,高晋按动了快门。
大家散开,我挨个和大家握手,钻进了计程车。百姗在大家的怂恿下也欲进车,被我拒绝了:“都别去送,一里一外的回首招手我受不了。”
她隔着窗玻璃凝视着我。
计程车发动了,驶出人圈,颠簸下了马路牙子沿着大街驶远。旅馆门前站着的人打着呵欠抽着烟互相说着话商量去哪儿。百姗离开众人,独自向街的另一头走去,李江云在人丛中目送着她,其他人置若罔闻。
第十二天
烈日下的街头车水马龙,到处停着支着凉蓬的白色冰糕车。行在川流地走在街两旁楼底层的便道上。我从街拐角的杂货店的公用电话处离开,穿过马路,走人街对面石柱后面的楼下便道里。那儿停着辆冰糕车,我的朋友们正围着那辆车买蛋卷冰激凌。乔乔举着一支洒有巧克力碎末的蛋卷冰激凌递给我,冰激凌因融化而软绵绵,吃在嘴里冰凉可口。我们一个举着一支吃,默默不语,沿着一根根石柱向前面阳光刺眼的街口走去。瘦小孱弱的冯小刚边吃边走跟我身后。
我们走在石块铺路的弄堂里,排成一行贴着一侧有阴影的墙壁走,遇到敞开的窗户便要低头钻过去或绕开几步。弄堂里的人家都大开着门,门上关着铁棍栅栏或竹扛栅栏。门里昏暗的堂屋可从看见极干瘪穿着汗衫的老头儿和肥胖穿着睡衣的家庭妇女以及黄瘦眼睛又大又黑的儿童。有的人家在饮茶,有的人家在洗衣,弄堂上空竹竿上穿晒的动裤层层叠叠五颜六色滴着水,飘动着收录机里播出的戏曲音乐此起被落。
巷子纵横交错,狭窄弯曲时而一些见某条巷口外面人来车往熙熙攘攘。
餐馆门上盖着骑楼象个车库人口,门上悬接着沉重的金字黑地木匣,上书“观天居”
半阴半明的独井中上百张绿漆斑驳的铁桌铁倚虚席以待。
我的朋友们和我坐在天井院子中的一张铁餐桌旁,咫尺之外是那个门窗一字敞开,摆着红木桌椅,山水画悬于墙,盆花绿草茂盛艳丽,雕梁画栋飞檐重重的嵯峨楼阁。我们的话语笑声和杯盘叮当声在空无一人的天井中回响重复,象是在山谷中每句话都产生应和。
“明天这会儿我就到家了到家了你们在哪儿在哪儿明天?”
“为什么不叫凌瑜来凌瑜来为什么?”
“烦她烦她叫她来干吗和她呆在一起已经没劲不如看乔乔看夏红看刘炎可望不可及可及不可看。”
“刘炎答应来答应来迟迟不来涮爷们儿装丫挺冯兄应该抽丫挺。”
“谁抽谁很难说冯兄不会螳螂拳。”
“你回北京后帮我看一下避孕套避孕套有多少收多少。不是卖汽球卖汽球个肉孜有个人要肉孜没这个政府不避孕人民想避孕论个卖一个五肉币五肉币无本万利那个肉孜人他爸是肉孜的总兵。”
“没问题估计没问题咱们节约呐我标上援肉物质发到肉孜江边又挣钱又尽国际主义义务多合适你上那儿接去和你的肉孜顽主顽主每个我提一肉孜币一币”
“没问题估计没问题一肉币很客气客气多提点也可以价码我去谈五肉币是开价佩低还能高上去谁让咱有呢跟肉孜表兄弟咱们别客气客气铁瓷归铁瓷该宰也得宰赶明儿你先当当肉孜的万元户万元户。”
“现金我不要我一衣带水当着肉孜的万元户管什么用你叫肉孜哥们儿买成肉孜鱼维尼纶西服倒过江咱们以物易物物物物。”
“全给你设关系你看上肉孜什么际随便挑我们白忙一个子儿不要全让你合适你先胖起来赶明儿允许我们蹭饭就成就成。”
“别别,还是一起胖起来胖起来,咱们要干就真干别又说一通没事了。回去就收套几去用过的可从么?别别还是规矩点。头一回干外贸别砸了牌子,到时候人家不说张三李四王二麻子,说咱中国人不仗义,还休戚与共呢。”
“肉孜人仗义直筒子脾气真干说了就真干。我这边都联系好了不干是孙子。对对咱们挣了钱还得让人家夸咱们,咱不能当奸商。你凑齐十箱就给我拍电报我直飞肉孜。”
“接咱们胖胖了别人原地不动怎么胖的?我觉得这事可以干,挣了钱咱捐残疾人一笔不就完了。你去肉孜悬不悬?你要折肉可没法,劳肉孜劳改队的伙食还不如咱们呢。”
“我有引渡的路子是铁了心干的,现在全看你了你敢不敢干。”
“敢干我是真敢干这么容易的事我和就想干了。咱们也就是老说老不干要干的话什么事也旱干成了。”
“那就这么说定了我等你信儿。”
“说定了一有信儿我就告你。”
“跟真的似的这俩。你们有什么好事是不是也别拉下我们。我们干不了细致活儿是不是也可从安扎点礼宾性的爵位。
咱们是大国人少了让人看不起。“
“都有都有。有了钱咱们也呼朋引类。”
“咱们真得干点实事了。说实话我早想说我特怀念卓越。
卓越这点上比咱们谁都强,没话谁都没话,分去就左右开弓抡耳光打完了再问挨打的是谁。说实话咱们缺的就是这股劲儿,战争年代的那股劲儿。“
“真得干点实事了我也同意。这会儿不折腾老了就得让人折腾你。说咱年轻的时候没钱还可以凭模样凭手腕,老了模样不济了身子骨弱了手腕也过时了再没钱上哪儿勾搭小姑娘去,谁还待见咱们?那咱哥几个还不得急死?这乐给咱掐了老不痛快。”
“是这么回事。儿女指不上咱是儿女咱清楚,得有钱找不着乐咱买乐。”
“我特怀念卓越。他在咱早好了,咱什么都可以不干静等着吃肉,他一人就可以去抢去夺。你说他得那二等功管什么用?”阿波丸“是劳起来了丰面没有”工化“建设需要的鑫国条,只会八千个日用骨灰罐。咱占什么便宜了?山下奉文有什么宝贝全是日本诳咱们帮他劳肥田粉编的瞎话儿,我们哥们儿命搭进去了生叫”海鹰一号“给砸了。”
“怎么回事?你不是说卓越是往厨房跑抢着吃第一屉揭锅的包子脑瓜撞舷梯上磕死的?”
“胡说,我们是跟台湾打海战用导弹射他们,那导弹不过关转一弯儿又飞回来了,大家全跑了,卓越还楞在甲板上想接导弹。丫傻x呀,那导弹多沉呵好几吨,生让那铁疙瘩给骨架子全砸塌了。”
“不不不是那么回事,那是官方说法,实际是一三0虫炮打靶,卓越他们船拖靶就怕炮不准让帆缆厂现股长绳一万多米,那炮瞄的也是靶船,可炮弹飞出去却直奔拖船,弹着点差了一万多米,炸得弟兄们鬼哭狼嚎。你忘了那炮还是你打完站炮座上都傻了。
“反正那会儿是‘四人帮’时期,随你们怎么瞎掰都成,对吧?”
“嗬嗬,这两瓶白酒咱都得干喽。那炮是我打的?不对吧?
我打的是敌人,我是舰队命名的神手呵。是高洋打的我想起来了。当时他是前主炮瞄准手我是后主炮瞄准手,我打了靶船他打了施船。孙子我跟你没完,你丫杀人得偿命。你早想害卓越了,就因为卓越一去你船就吃你罐头你怀恨在心。“
不是高洋。高洋是坦克炮手没跟咱们在一起。炸是炸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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