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园的树丛里,武则天在不安的睡眠中对它们的聒噪已渐渐熟悉。女皇已经七十四岁了,胭脂和熏香再也遮掩不住额角的皱纹以及身上散发出来的衰老的气息。她每天天不亮就从床上起来,由几位宫娥替她梳洗化妆,然后赶往洛阳宫早朝这样的情景日复一日,枯索无趣。她不由得怀念起在四川的广元度过的闲暇岁月,怀念起那里古老而安宁的院落,树木、云朵和溪流。有时,她仿佛感觉到自己刚刚从童年的梦呓中醒来,天竺花的香气尚未散去,她就已经变得衰老不堪,而中间的岁月早已不知去向。
幽处宫廷的深处,犹如置身于一个黑暗而浩瀚无边的沙漠的中心,从某种意义上说,这个栖息地只不过是阴谋、权术与搏杀所织成的无形网络。女皇终于意识到,在衮冕和玉玺的背后,她所寻求的也许仅仅只是安宁,而她所得到的似乎更加微乎其微。长寿二年,她收复了安西四镇,扩大了帝国的版图与疆域,境内百姓安居乐业,随处呈现一片太平盛景,但所有这一切都不会像往常那样给她冷寂的内心带来安慰和砥砺了。
自从长子弘和雍王贤去世之后,庐陵王哲又遭流放,女皇的身边如今只剩下了一个唯唯诺诺,寥无生气的皇嗣旦。而在她早已选定的皇位继承人中;无论是武承嗣还是武三思,都已让她感到失望。他们身材矮小,缺乏教养,毫无帝王之气。现在,武则天在决定让皇嗣李旦还是武承嗣继承大统一事上颇费踌躇,女皇在这件事上表现出来的反复无常与她以前的果敢、坚毅判若两人。她一会儿频频召见皇嗣,并时常与他共进晚餐,一会儿又试图说服太平公主嫁给武承嗣,为他日后登上皇位扫清障碍(她的这一意图遭到了女儿强烈的抗拒),不管事实最终如何,武则天的内心非常清楚:她实际上已在着手为自己安排后事了。
丈昌左相武承嗣看来已经看穿了女皇的心思。她在立储一事表现出来的犹豫和摇摆的确是一个不祥之兆,来俊臣曾多次提醒他,一俟女皇对皇嗣的怜爱苏醒复生。武承嗣和他自己除了被抛尸荒野之外,不会有什么更好的结果。就目前的情形来说,他们可以选择的对策也许只有一个,那就是将皇嗣李旦立即除掉。
早在两个月前,武承嗣就在为这件事着手进行准备了,当时,裴匪躬、范云仙两位官员因私自谒见软禁中的皇嗣被告发,武承嗣下令将裴、范二人于曹市腰斩。随后,他进而控告皇嗣李旦结党谋反,试图将他一并除灭,后因女皇未能准奏,这事就被搁置了起来。长寿二年十月,武承嗣秘密收买了女皇身边的一个近侍,再次告发李蛋宠妃刘、窦二氏在背后口出污言,咒诅女皇。正当武则天准备对此事进行调查的时候,刘、窦二妃却在皇宫之中突然神秘地失踪了,似乎已遭诛杀,尸体也被除灭了(窦氏在身后留下了一个六、七岁的儿子,就是后来的明皇李隆基)。
武承嗣和来俊巨并未就此罢休。他们在没有得到女皇的准许的情形之下,擅自带领军卒闯入东宫,将皇嗣的近臣和仆从拘押审讯,以便搜索李旦谋反的证据。几名侍女因经受不住陈醋贯鼻、针刺胸腹的酷刑,立即成供,而其中一位名叫安金藏的低级官员却表现出了惊人的忠诚。他未及施刑,便高声叫道:“我什么也不会说的皇嗣旦并无谋反企图。”说完,他拔剑出鞘,在自己的腹部划了一刀,然后怪笑着将肠子从腹内掏了出来。亲自负责审讯的武承嗣和来俊臣没有想到安金藏会用如此惨烈的方式进行违抗,顿时面无人色,几乎不知所措。
一名奴仆很快将此事报告给了武则天。女皇看来也被吓了一跳。她吩咐左右立即起驾赶赴东宫。当她来到审讯室,安金藏已经奄奄一息。女皇命令太监帮助安金藏把肠子塞入腹内,用丝线缝合后涂以炭炱,等候御医前来救治。
三天之后,安金藏在昏迷中醒来,看见武后正站立在他的床边,不觉热泪横流。武则天也流下了眼泪,她对安金藏说:“我身为一国之君,居然连自己的儿子都保护不了,多亏爱卿不惜性命相救”
第二天,武则天下诏免去来俊臣御史中丞之职,将他贬往外省。武承嗣虽未受处罚,但来俊臣离京之后,他的宫中的势力随之一落千丈。当武则天终于决定将流放在外省的狄仁杰、徐有功、魏元忠等大臣一一召回京都时,他只能眼看着这些昔日的宿敌被相继委以重任。
武则天将狄仁杰等大臣召回洛阳之后,破例在贞元殿举行了一次盛宴,以示抚慰之意。在酒后的闲聊中,女皇对狄仁杰、徐有功等人说:“你们两人都是三次贬官,三次复用,今有幸安然回京,也是你们的福气”
狄仁杰当仁不让:“这也是陛下和社稷之福。”
武则天含笑不语。她又转过身来对魏元忠说:“元忠,我记得你曾两次获罪将斩,都是在临行前被我免除死罪的,像你这样的人在历代王朝中虽不胜枚举,可在本朝也算是屈指可数了,为什么你总是遇到那么多的麻烦呢?”
魏元忠回答说:“那是因为来俊臣日夜都在盼望将我杀掉啊。”
“为什么呢?”
魏元忠笑道:“臣犹如一只肥羊,来俊臣大概是想将我杀掉后,做成一锅鲜美的羹汤吧”
武则天对陪坐在一旁的武承嗣瞥了一眼,没有再说什么。
徐有功正官屠正谏大夫之后所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再次弹劾来俊臣。在这之前,来俊臣就已遭到周矩、王德本等人的参奏,现在,随着朝中屡受贬抑的老臣纷纷回京,弹劾来俊臣的奏表在武则天的书案上已堆达数尺之高。武则天知道来俊臣现已必死,但依然试图借故拖延。徐有功的奏本送达武则天后一连数月没有回音。神功元年四月的一天,女皇在花园散步时突然对上官婉儿说:“我现在再也不想杀人了,这种事情我早已厌倦。来俊臣自入宫以来,虽然朝廷内外对他颇多怨言,但他对我一直忠心可鉴。可如今即便我想救他也已不行了。这也算是他平常滥杀无辜的一种报应吧。”
回到房中,女皇提起朱笔,在徐有功的奏折上批了一个“可”字,泪水扑簌而落。婉儿照例劝慰了她一番。
这年五月十六日,来俊臣口含木枚,被押赴曹市处决。洛阳城中的居民早已蚁聚在曹市两侧,将邻近的街道围得水泄不通,随着来俊臣人头落地,愤怒的市民在顷刻之间冲散了行刑的队伍,闯入曹市争抢尸首。一位店铺伙计在混乱之中得到了来俊臣的一只眼睛,按捺不住巨大的喜悦,在洛阳的街市上狂奔不止,逢人便告
有关行刑的场面传到宫中,已是当天的傍晚,武则天坐在寝宫的南窗前,浑身颤栗不已。过了好一会儿,她才安静下来,对身旁的几个宫娥长叹了一声,自语道:
“看起来百姓们是痛恨来俊臣,可实际上他们是在恨我啊,只是百姓不便明说罢了”
四
来俊臣弃世后不久,重新被召回神都的狄仁杰官复宰相之职,同时,武承嗣在朝中的权势也受到了限制,他从文昌左相被贬为散官特进。狄仁杰正在有条不紊地利用自己的权力,他相继提彼了姚崇、宋憬、苏味道等人,当他向女皇推荐另一位更为重要的人物时,遭到了武则天的拒绝。此人就是张柬之,在神龙元年发生的复辟政变中,他将起到举足轻重的作用。
万岁通天二年,经由太平公主举荐,女皇武则天又得到了一个新的男宠,名叫张昌宗。张昌宗对年二十二岁,喜弹琴瑟,工于音律,面如睡莲,口含兰麝之气,俨然一个翩翩少年,武则天对他自然一见倾心。接着,张昌宗又将自己的兄长张易之介绍给女皇,张易之体健貌美,善制春药,不多久,张氏兄弟双双成了武则天的枕畔的伴侣。
翌年初春,张氏兄弟的恃奉和羽化登仙之术似乎在女皇身上发生了作用,武则天以七十六岁高龄居然新眉重生,她在兴奋之余立即下令,在后宫新设控鹤府,网罗天下美男俊少,以供女皇赏玩取乐。这座禁苑实际上已成了武则天的“三宫六院”只不过,它在修经编史的名目下被装饰得很好。
张氏兄弟在朝中恃宠专横,权倾一时的煊赫气象终于引起了朝内大臣的不安。魏元忠、姚崇、宋璟等人先后向女皇上表弹劾,宋璟甚至当着武后之面,公然称张易之为“夫人”讥辱之意,溢于言表。这场纷争最终由魏元忠再度遭到流放而暂告平息。
狄仁杰看来敏于进退,精干得失。他对张昌宗、张易之等人祸乱朝廷一事只当视而不见。他这年已有六十多岁,而且久病不愈,狄仁杰自知大去之期已近,他现在更为关注的是另外一件事,那就是困扰武则天多年的立储事件,它无疑是当务之急,刻不容缓。
女皇在宠幸了张氏兄弟之后,心情虽一度好转,但立储问题依然在耗磨着她正在衰竭的心力。她历经艰难凶险创立的“武氏”江山看来无以为继,犹如一个宫甲天下的商贾积攒起万顷良田,千座房宅,却找不到合适的继承人。女皇有时不安地感觉到,她的身边已无可以信任之人,即便是张昌宗,也常常给她带来难以言说的烦恼:他在控鹤府仍然与太平公主藕断丝连;上官婉儿作为自己最宠爱的近侍之一,近来也已让她失望,她与张易之在后宫行淫之时被人当场捉获而朝中的大臣早已学会了玩世不恭,阳奉阴违。在这些人中,最使女皇伤心的当属魏元忠。她曾多次救元忠于生死,对他可谓恩重如山,仁至义尺,可魏元忠不仅不图报答,相反一味违拗圣意,处处与她为难。在武则天看来,魏元忠不惜性命屡屡谏责圣上多少显得有点矫饰——他只不过是在替自己赚取一些“忠臣良相”的可怜的名声罢了。
在所有这些事情的背后,武则天终于看情了这样一个事实:她依靠权术与智谋夺取了江山,现在她自己也正在陷入到这样一个古怪的泥潭之中。现在,她唯一感到安全的地方也许只是贞元殿的龙床,在那里,她躺在男宠们的臂弯里,在男人的肢体散发出来的汗味中沉沉睡去,忘掉尘世的一切。有一次,女皇正在洛阳宫外的一座花园里小坐,一名清扫树叶的园丁悄悄来到她的身旁。在闲聊中,园丁问她:“陛下现在荣华尊贵,一应俱全,为何郁郁不快?”武则天想了一下,答道:“荣华尊贵不过是浮萍流云而已,朕的所思所想,所欲所忧,天下无人能够知晓”
“那么陛下如今最想做的事又是什么呢?”园丁问道。
武则天的回答使他们两个人都吃了一惊:“朕想将这座宫殿一把火烧掉了事”
在朝廷的众位大臣中,武则天好像只对狄仁杰抱有持续的好感。狄仁杰风趣幽默,举止沉静,处变不惊。他在与女皇谈论国家大事时,也时常能使武则天发出爽朗的笑声。一天晚上,武则天再次将狄仁杰召入宫中议事。她告诉狄仁杰:她昨晚做了一个奇怪的梦。她梦见一只巨大的鹦鹉在御花园中振翅高飞,它羽毛艳丽,叫声清亮,女皇从未见过如此美丽的鹦鹉,便站在回廊下久久观望。不料,时隔不久,这只鹦鹉的羽翅突然为大风所折,扑然坠地
狄仁杰听后淡淡一笑:“以臣之见,此梦意味深长,鹉者武也,鹦鹉显然是陛下的化身,两翅即为陛下的两个儿子。现在庐陵王已被废贬在外,皇嗣旦又遭禁于内,故而有折翼之象。倘若陛下能重新任用他们,鹦鹉必能复振于天空,翱翔高飞”
“以卿之意,我当立庐陵王或皇嗣旦为太子?”
“正是,”狄仁杰答道“臣知陛下在立储一事上委决不下。臣与武氏兄弟并无血海深仇,而陛下皇子对臣亦无恩宠可言,臣所顾念的惟有陛下的江山而已。请陛下想一想,子侄对您孰轻孰重,孰疏孰亲?即使儿臣日后忤逆母意,终究还是母子,陛下千秋之后,得享宗庙祭奠,亦在情理之中,如陛下立武氏外侄为太子,一旦他们大权在握,事情就很难说了”
女皇沉吟了片刻,默默地点了点头。
“不过,朕有两个儿子,卿以为立谁为妥?”
“当然是庐陵王显,他毕竟是陛下的长子啊,”狄仁杰说“况且,年前契丹兵马犯境,围我幽州,就打出了‘还我庐陵玉’的旗号,臣以为陛下如召回庐陵王,可以一举安定天下。”
武则天神秘地笑了笑,朝侍立在侧的一名太监做了个手势:“好吧,我现在就将庐陵王还给你。”
狄仁杰惊愕万状,不明所以。
不一会儿,庐陵王显就已从重重幕帷之中悠然走了出来。
“国老不必惊骇,在几个月前,朕已秘密将庐陵王召还洛阳,现在我就把他交给你吧,”武则天眼中亦闪烁着泪光,她转身对庐陵王显说“还不快谢过国老?”
狄仁杰如梦初醒,老泪纵横,当即摘冠降阶,叩头不止。
圣历九年九月,庐陵王显被册立为太子。
一年之后,狄仁杰宿疾猝发,旋即卧床不起。这年十月的一天,女皇武则天和太平公主一同前往狄府探病。狄仁杰在弥留之际亦谈笑自若,而武则天却静坐床侧,面色忧戚。
女皇对狄仁杰说:“爱卿之后,谁人堪当宰相重任?”
狄仁杰平静地答道:“当今大臣姚崇、宋璟、苏味道、李峤文章盖世,谦恭有礼,是难得的良臣。若论文能安邦,武能统帅三军,宰相一职当非张柬之莫属。我记得,我已是第三次向陛下推荐此人了。”
武则天因为张柬之在仓曹参军任上曾帮助萧淑妃之子素节向高宗递送过忠孝论一文,一直对此事耿耿于怀。现在见狄仁杰又一次保举柬之,女皇只是冷冷说道:“朕已经任用了此人。”
“张柬之生来就是名相之材,陛下仅仅委以司马之职,似乎未尽其用”
武则天默默不语,过了好一会儿,她才说道:“好吧,朕同意你的奏请就是。”
女皇在临走之前,仿佛突然想起了一件什么事来,她挨近床头,低声对狄仁杰说:
“朕另有一事,还望国老坦言相告。”
“陛下请直说吧。”
武则天看了太平公主一眼,嘤声说道:“两个多月前,朕听千金大长公主提起,先朝太史令李淳风曾与术士袁天罡合演推背图一书,不知国老可曾耳闻?”
狄仁杰答道:“臣并不知晓。”
“书中预言,将来夺我武氏江山之人,即为爱卿”
狄仁杰似乎大吃一惊。随后他开怀大笑起来:“史官卜祝所言,未可为信。今臣将撒手西还,而陛下社稷稳若泰山,足见此言虚妄无理,陛下何优之有?”
武则天也笑了起来。
在回宫的路上,天空突然狂风大作。太平公主一连几次提醒武则天:张柬之万万不可重用。此人的智谋与权术与狄仁杰不分仲伯,但狡诈阴险犹为狄公所不及。倘若陛下重用柬之,无异于自织罗网
武则天听罢,注视着道路尽头灰黄的天空和漫天的沙尘,徐徐答道:“朕一言既出,再难收回他们爱怎么闹就怎么闹吧,我对朝中的一切已经没有太大的兴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