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足足距离四五英寸之多。不过总的说来,上车后的头几分钟里,我仍旧主要念念不忘自己的健康状况。除了害着肋膜炎并头部撞伤以外,我还犯了疑心病,自以为得了脓毒性咽喉炎。我坐着,偷偷摸摸地把舌尖朝后卷,去探察那块我怀疑受到病害的地方。我记得,当时正紧盯着前面看,看着司机的颈背,上面满是疖疤,像幅立体地图,突然我那坐同样的折叠座的伙伴对我说话了:“刚才在屋里我没机会问你。你那可爱的母亲近况如何?你不就是迪基•布里根扎吗?”
在她提问的当儿,我的舌头正探索地朝后卷,已舔着了软颚。我把它收回来,咽下—口口水,转身来对付她。她五十岁光景,穿着时髦,雅而不俗。她脸上涂着厚厚一层脂粉。我回答说不——我不是。
她冲着我把眼睛微微一眯,说我长得活脱是西莉业•布里根扎的孩子。看这嘴角。我装出一副表情,企图表示这种认错人的过失是人人都会犯的。我继续瞪着司机的颈背看。车子里一片静寂。我想换个场面看看,就朝窗外望去。
“你觉得陆军怎么样?”西尔斯本太太问道。来得突兀,存心交谈。
在这节骨眼上,正巧短短一阵咳嗽发作了。等咳嗽一停,我尽量麻利地朝她转过身上,说我结交上了一大帮弟兄。由于我腰际横隔膜处紧绑着橡皮膏,要朝她的方向车转身去,对我说来有点儿小困难。
她点点头。“我看你们全都是好样的,”她说,说得有点模棱两可。“你是新娘还是新郎的朋友?”她接着问,轻巧地触及实质问题了。
“哦,说实话吧,我确实不好说是哪一方的朋友——”
“你还是别说你是新郎的朋友,”那伴娘从汽车后座岔断了我的话。“我恨不得把双手卡住他,卡他两分钟光景。只消两分钟,完全够了。”
西尔斯本太太旋转身去对这发言人笑笑,时间很短暂,但旋足了—百八十度,她这就又望着前面了。事实上我们俩都来回转了一下,几乎是行动一致的。考虑到西尔斯本太太只朝后转了短短一刹那,那她赐予伴娘的这—笑可算是中座折叠椅上的杰出表演了。这一笑异常生动,足以对普天之下所有年轻人表明无限的忠诚和支持,但最主要还是对这一位活力满身而口没遮拦的当地的代表人物而发的,跟这年轻女人,说不定她也至多只由人马马虎虎地介绍了一下,如果说曾经被介绍过的话。
“多狠心的娘们,”一个男人格格地笑着说。于是西尔斯本太大和我又转回身上去。说这番心里话的是伴娘的丈夫。他坐在我的背后,他妻子的左边。他跟我交换了短短的一瞥,这种毫无表情、非同志式的瞥视,在这暴饮暴食的一九四二年,很可能只有在军官和小兵之间才能交换。他是通信兵部队的中尉,头戴一顶非常有趣的空军部队驾驶员的帽子——有帽舌,但帽顶里头的金属垫圈给拿掉了,这样通常能赋予戴者某种勇猛的神气。然而,拿他的情况来说,这帽子压根儿没达到这个要求。看来它什么作用也没有起到,仅仅使我感到自己那顶特大的大盖帽着实像是有人从垃圾焚化炉里性急慌忙地抢救出来的丑角戴的玩意儿而已。他脸色灰黄,而且基本上带着一副懦怯相。他在冒汗,前额、上唇,甚至鼻尖上都在冒,多得无以复加,简直叫人难以置信,以至需要服用—片盐片的程度。“我娶了个六县中最最狠心的娘们,”他对西尔斯本太大说,又公开地轻轻笑了一声。出于对他军衔的自发尊敬,我差—点跟着他笑起来——这是一种短促、空洞的陌生人兼应征入伍者的笑声,它将清楚地表明我拥护他和车内所有的其他人,不反对任何人。
“我说的是真心话,”伴娘说。“只消两分钟——完全够了,老兄。嘿,我巴不得能把我这两只小手——”
“得了,喂,别激动,别激动,”她丈夫说,仍旧带着丈夫对妻子迁就迎合的情绪,这种情绪显然是无穷无尽的。“只要别激动就好了。你可以多活几年啊。”
西尔斯本太太又朝后座转过身去,对伴娘报以一笑,这笑容简直带着封对方为圣徒的意味。“哪一位见到他有什么亲人来参加婚礼吗?”她柔声提问,把“他”这个人称代词稍微念得着重一点儿——但没有超出十足有教养的程度。
伴娘的回答音量大得足以致人死命:“没有。他们全都在西海岸或者什么别的地方。我倒巴不得见到他们哪。”
她丈夫又格格地笑了一声。“你如果见到了要怎么办,宝贝儿?”他问——并不嫌弃地对我眨眨眼睛。
“哦,我也说不上来,不过我定会采取一点行动,”伴娘说。她左边传来的格格的笑声扩大了音量。“哦,我定会干的!”她不放松地说“我是说,我定会对他们说些什么。我的天。”她讲得越来越富有自信了,仿佛发觉我们这些听得到她说话的人,受到了她丈夫的暗示,在她的正义感(不管多么幼稚或不切实际)之中感染到某些迷人的直率之处——某些令人振奋的东西。“我说不上来要对他们说些什么。说不定我只会唠叨上—通蠢话。不过我的天啊。老实说吧!我就是无法忍受看到有人干了伤天害理的事而不受惩罚。叫我不禁热血沸腾。”她一时中止了—切动作,等西尔斯本太太假装为之动情地朝她看一眼,给她捧场。这时西尔斯本太太和我都已在我们的座位上十二万分友善地朝后转了一百八十度。“我说的是真心话,”伴娘说。“你哪能只要你高兴就这么走南闯北地伤人家的感情啊。”
“我恐怕对这青年了解得很少,”西尔斯本太太悄悄地说。“说实话吧,我甚至跟他不认识。当我最初听说穆莉尔跟他订婚——”
“哪个见过他呀,”伴娘脱口而出地说。“连我也没见过他。我们排练了两次,而这两次都不得不由穆莉尔那可怜的爸爸来代替他,仅仅是因为他那架混帐飞机没法起飞。他本来应该搭—架陆军的混帐飞机在星期二晚上赶到这时1,可是在科罗拉多州,还不知是亚利桑那州,还不知是什么别的鬼地方下了雪,还是什么别的鬼名堂,结果弄到昨儿晚上,今天凌晨一点才到。跟着——就在这荒谬绝伦的一点钟——竟然老远地从卡岛或什么别的地方打电话给穆莉尔,要她到某—家鬼旅馆的休息室去跟他会面,以便他们好好谈谈。”伴娘表情十足地打了一个寒战。你们是知道穆莉尔的为人的。她对人心肠真好,情愿让别人和任何人来随意摆布。这一点叫我最恼火了。到头来吃苦头的总是这种人。反正她就穿戴好了,钻进—辆出租汽车,坐在某个鬼休息室里跟他说话,直谈到早上五点缺一刻。”伴娘一时放掉了手中握着的栀子花,紧握两个拳头,从膝上举起来。“呀呀呀,我简直要气疯了!”她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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肖毛注:1“这时”恐怕应该写作“这里”
“哪家旅馆?”我问伴娘。“你知道吗?”我尽量使口气显得很随便,听上去好像我父亲也许在搞旅馆业,所以我对人们在纽约耽搁在何处感到兴趣是可以理解的,是出于孝心。实在我提这个问题简直没有什么用意。我仅仅或多或少地心有所思,不觉讲出口来而已,我感兴趣的是:我哥哥竟然不叫他未婚妻跟他在那套大可利用的空公寓里会面,却在一家旅馆的休息室里会面。这种高尚的邀请绝对不是违反他的性格的,但这仍然使我感到兴趣,有点儿兴趣。
“我哪会知道是哪家旅馆,”伴娘着恼地说。“反正是家旅馆。”她对我眼睛一瞪。“问这干吗?”她责问道:“难道你是他的朋友?”
她这瞪视里带着些分明是恫吓的神气。好像是由—个单枪匹马的女暴民发出的,纯然是由于时代不同了,并且生不逢辰,她才没有带放编结毛线的包,也看不到精采绝伦的断头台场面。1我一向对暴民感到惊恐,不管是什么样的暴民。“我们小时候在一起的,”我回答,讲得含糊其词,难以听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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译注:1指法国大革命期间,巴黎的市民在街头看贵族一个个被送上断头台,妇女们在等待时编织毛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