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漫地的潮湿。接着是梅子雨,是大雷雨。大雷雨大得惊天动地。雨粒大得如巴掌,而且是那么地密集,狂暴地啪啪抽打这个世界。谁家的窗户被掀开了,玻璃惊恐万状地哗啦啦地破碎着。不知是哪一棵大树被折断了,那痛苦的断裂声透过了雨的喧哗,使人不忍卒听。突然,电停了。目及之处黑压压一大片,那是高压线被扯断了。所有的人家都赶忙去关电视机和拔掉冰箱的插头。人们在蜡烛的微光下,看着雨水从窗户的缝隙里涌流进来,就像瀑布挂在窗台上。为了保护家具和家具里面的衣物,人们只好抱起毛巾被去蘸吸地板上的雨水。一昼夜的风雨过后,武汉市就沉浸在一片汪洋之中。骑自行车上班的人仗着路熟,在水中慢慢地骑着,眼看水要漫上屁股了,才自嘲地笑着下了车。有的年份,大雨一下就是几天几夜不肯停歇,直到武汉市的所有空间与所有人的心思都被大雨夺走。接着,洪水就来了。
雷是比雨更可怕的东西。在武汉,春天的雷是怎么也躲不过的。无论你在房间里还是在夜梦中,那强烈的闪电都会撕开你的眼睛。这种时候,我们只能冲到孩子的房间,把孩子紧紧抱在怀里。而我们自己,除了用祈祷来迎接炸雷,没有别的办法。这种炸雷时常唤醒我的动物意识,当它在我头顶爆炸的时候,我能明确地感到自己就是大自然的一头孱弱的动物,正匍匐在苍天之下。黄凯旋就是被春天的炸雷击毙的。这是1993年的事情。黄凯旋已经脱离了单位,在开出租车,是一个稍微秃顶,快乐诙谐,乐于助人的人了。大雷雨那天,他正在他红色的出租车里,一个炸雷穿过汽车的外壳击中了他。当场人就被烧焦了。我去参加了黄凯旋的追悼会。他的妻子哭得死去活来,见了我就像见了亲人一样搂得我透不过气来,其实原来我与她也就是点头之交。
人和人在这天降的灾难面前自然就依靠在一起了。
我们几个朋友凑了三千块钱,放在了他儿子的口袋里。
后来大毛给了黄凯旋的妻子两万元钱,让她给黄凯旋在风景优美的九峰山买一个墓位并安排厚葬。黄凯旋的妻子从邮局收到汇款就去办这事。我们几个朋友在黄凯旋的骨灰下葬的那一天都去了九峰山。大家为大毛的慷慨所感动,但也为大毛居然如此有钱而心里酸溜溜的。
武汉的夏天就更不用说了。副热带高压总是盘旋在这个城市的上空,导致武汉成百上千的湖泊和长江汉江的水蒸气散发不出去。以至于我们经常要在摄氏40度左右的气温里持续地生活一个月或者两个月。整个城市都处在半昏迷的状态,一到午后,几乎所有的工厂和机关都关了门。人们在令人窒息的酷热中缓慢地摇动着蒲扇,不停地喝着菊花茶。家里的食物基本上是绿豆稀饭和西瓜,别的瓜果都因水分不足而在武汉惨遭冷遇。孩子们不分昼夜地浸泡在游泳池里,东湖里,月湖里,莲花湖里,长江里和汉水里。每年夏天都有溺水孩子的父母绝望的哀哭回响在安静的凌晨。大街上不时有凄厉的急救车飞驰而过,老弱病残每天都在以惊人的速度遭受淘汰,而新闻媒体习惯性地要在每天的早上向本市的居民报告这个不幸的消息。另外还有一个必然要报告的消息是洪水的水位。每年武汉市都在做着抗大洪的准备。有些居民的家里养着草龟,如果有特大洪水将至,草龟在前两天就会顽强地往高处爬,家里人就该收拾金银细软,准备漂流了。我家也一直养着龟,当然不是指望它预报洪水,而是因为我们通过长江洪讯每年的提醒,深深感到了长江源头生态环境遭受破坏的危机。我们家将尽力养活来到我们家的所有生命,动物和植物。希望能够以此传达我们对大自然的敬畏和爱意。
大毛在武汉度过了一个复习高考的夏季。为了抗拒炎热坚持复习,他剃了一个光头,站在长江里,脖子上拴了一根尼龙绳,绳子的另一头则拴在废旧的趸船上,书本则装在塑料袋子里。江边巨大的合欢树上面的合欢花在大毛的头顶上开了又合,合了又开,落英飘在他的光头上。他对开着粉红色绒球状花朵的合欢树说:我再也不会忘记你这漂亮的树,但是我一定要离开这个城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