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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77

    那座楼在用以拍摄的过程中,闪毅只当它是一堂巨大而省钱的布景。他在那楼里楼外楼上楼下出出进进走来走去时,满脑门子尽是关于他所投资的那部影片的种种事宜,他几乎完全忘记了在这座楼里所度过的那些童年岁月。可是这天他来到这座楼时,却忽然有种梦醒时分的怔忡,并且随着他往楼上去,那怔忡更化解为许许多多越来越滋生膨胀的复杂况味。

    那座楼及其附属庭院已然消除了拍摄电影的所有迹象,恢复为一派家居的氛围。尽管这二十多年后的众生生态与二十多年前有了许许多多的变化,但楼毕竟还是那座楼,无论人们如何给它重施脂粉、新潮包装,它的古旧,它的沉重,它那中西文化在碰撞中凝固出的怪诞,它那历经沧桑阅尽奇诡的种种细节,处处都显示出它无言的悲怆、丰沛的感慨。

    闪毅本是来处理几件借用拍摄的善后事宜。事毕,他特意登至楼上,到故居小坐。那里的住户是完全不认识的人了。一位退休在家的老头礼貌而淡然地接待了他。那居室装修得已面目全非,然而从门窗望出去的阔廊与外面的树杈天空依然是那么样的熟悉,就仿佛还是那个刚刚成立了“向阳院”的初冬

    他不便久坐,道谢告辞。他脑子里刚活现出姥姥隐忍着内心巨大痛苦然而慈蔼平和的面容,却在下楼时忽然被走廊里的一样东西刺痛了心尖那落入他眼帘的是一个带盖子的白搪瓷尿盆偏偏也搁在了那扇门外!仿佛那个“荣誉军人”不“反动兵痞”那个“独眼龙”潘国成,就要推门而出,并且责怪他为什么“现在才来?!”他扶着粗大而结实,并且雕有装饰花纹的楼梯扶手,停在那里,许久,才使心尖的痉挛终于平息。再往下走时,他每一步都格外沉重。

    他没想到,韩艳菊在一楼回廊里等着他。

    他们其实才分手没多久,是在隔壁院她的办公室里。他不知道,韩艳菊还想请他到家里再谈谈。

    “怎么样?鸟枪换炮了吧?你那故居”

    他觉得眼前的韩艳菊在这声问话中才由朦胧而凸现。他心头的种种光影阴霾也才缓缓弥散开去。

    “请进请进来来来歇歇来凤梅家喝杯上好的龙井”

    他没多想,也许是出于需要镇定一下的心理需求,他跟着韩艳菊进了她家那个双开门韩艳菊没在厅里停留,而是把他引入了一间内室司马山俨然在座,见他来了,站起来迎,满脸笑容

    跟他们两口子落座在沙发上,呷了一口韩艳菊沏好端来的特级龙井茶,有一搭没一搭地对了几句淡话,他忽听韩艳菊说:“听说你那片子,连做后期的钱都不够啦?”

    这话仿佛一锤砸在了心窝,他顿时全身神经一震,霍然清醒。他望定那个女人,问:“你听谁胡说?”

    韩艳菊呵呵地乐,拍着手说:“瞧,这不你自己说出来了吗?你这个神情儿,是开了锅的饺子露出馅儿了啊!”

    他大不悦。他的商业机密,不希望别人打探。当然,他知道,这些天来,提前撤离那宾馆等种种举措,用不着有人透露,聪明如韩艳菊者,是一定会窥破他资金周转不灵的底细的。但韩艳菊在大面上,在她的办公室,当着别的人,一直没有这么样地来戳穿他她不是跟司马山掰了吗?那怎么偏当着司马山来跟他说这个?

    他便顶了回去:“我说韩阿姨,我这锅饺子留着自己吃,您着哪份子急呢?我给您的那锅饺子,咱们不都交接妥了吗?那锅饺子煮得怎么样,可就都看您的火候了”

    韩艳菊笑得两只眼睛像要爆出豆儿的豆荚:“是呀是呀,我也真贪是不?把着自己这锅,还瞅着你那一锅其实我是为了给你们俩牵线,当一回经济红娘!咱们成人之美,分文不取!来自五湖四海,都是为了一个共同的目标嘛!”

    闪毅不明白这两口子究竟是怎么回事儿。司马山一旁终于开了口。他一一道来,逻辑清晰,结论诱人

    原来,司马山是接通了“上线”有了“直接从银行里拿钱来用”的机会;可是要拉起一个公司,达到“师出有名”且“大有道理”也还需要“另辟蹊径”于是想到了“中外合资”的招数。现在闪毅是活生生的外商;如果闪毅没有资金周转上的困难,恐怕也懒得考虑合资的事;司马山要不是闪毅这种处境,也难以向闪毅开口;也是双方的缘分凑迫,只要闪毅愿意“挺身而出”他那“外资”份额,可以用司马山“从银行里直接拿出来的钱”垫算,待他一旦渡过了危机,再“落实”不迟

    这方案当然令闪毅怦然心动。栖凤楼的后期制作费竟可“得来全不费工夫”!何乐而不为?

    走出那座楼所在的院落,坐进自己的汽车时,闪毅已然忘记了他在当年“潘大大”住屋外,猛然看到那个搪瓷尿盆时所受的刺激

    78

    好久没接到过印德钧电话了,当雍望辉听到那熟悉的声音时,真是非常高兴。

    印德钧约他去智化寺看一个民间收藏家自己组织的展览。

    真没想到印德钧有这样的好兴致。在他记忆里,印德钧似乎是不怎么爱看展览的。也许是因为快退休了,现在担任的又是个闲差,所以业余的爱好情趣也丰富起来。

    他答应去。

    智化寺深藏在闹市的胡同群中,即使老北京,也有很多人不太知道有这样一所寺庙。它虽然不大,却保存得颇为完整。它最著名的是其后面的藏经楼建筑,据说基本上保持着明代以前的结构,在古建筑中别具一格,极具文物价值。另外这座寺庙曾产生过一种风格特异的佛教音乐,-直留传至今;现在恢复了一支由僧侣组成的佛乐队,所演奏的法曲使这方面的专家激赏不已。不过,以上两大特色仍不能吸引一般市民和旅游者光顾,所以,寺庙的管理部门便将庙中厢房廊房辟为了民间收藏品的展厅,一些民间收藏者自发组成并经民政局登记注册的协会联谊会,也便将这里作为他们展示自己收藏成果、进行交流的一个乐园;这样也便吸引了一些市民和外来旅游者到此观览。

    雍望辉和印德钧在智化寺门口会合。

    进去之前,印德钧跟他说:“在北京几十年了,我也是头几天才偶然发现这个地方的”原来,印德钧参加了“希望工程”的助学活动,包下了家乡最偏僻的山乡里两个孩子的学费和生活费;前些时那所小学的一位教师随一个参观学习团来北京,特意到他家致谢,并带来了那两个孩子的优秀作业和孩子家长托带的红枣和柿饼;印德钧自然非常高兴;那家乡老师走那天,他到火车站送行,除了托老师给两个孩子和他们两家带去些礼物,还买了一大包书和一大包文具,送给那所学校;送完出了北京站,他心情甚畅,便不忙坐车回家,且闲庭信步般地漫游他不喜欢大街上的喧闹,便往胡同里转悠;这么三转两转,就在无意中发现了智化寺

    印德钧对雍望辉说:“进去看吧,准让你大吃一惊!”

    雍望辉感谢印德钧对他的好意。他虽然尚未来过这智化寺,可他的生活视野比印德钧开阔多了。说实在的,各种千奇百怪的世相见多了以后,他已经变得很难吃惊,尤其难得大吃一惊。就拿社会上的各种“发烧友”来说,他见识得已然不少。比如说,他就到过一个音响“发烧友”家里,那人的正式职业不过是自来水公司的一位业务员,收入当然不高;刚进他家,举目四望,可真是“家徒四壁”举凡一般人家都有的种种日用器具,如组合柜、沙发椅、电冰箱他家竟都暂付阙如;他家的住房也实在狭窄;但他为自己布置了一个“听音间”那是用隔音材料在居室中单切割出来的一个小小空间,只容得下他心爱的音响设备和一张自制安乐椅;他就经常一个人钻进那里面,调好音响设备,放送最喜爱的cd盘或卡带,躺在安乐椅上,陶醉在乐海仙音之中据该人自称,他花费在那听音间里的钱,已逾六万元!雍望辉在和他交谈中,不断地被他纠正所用词语与概念,比如雍望辉总顺口称他的设备为“组合音响”他就一再纠正:“我这不是组合音响,而是音响组合!组合音响是所谓的‘套机’,厂家已经给你配置好了,甚至是连为一体的东西,那种音响一般是供外行用的;音响组合则是我们根据自己的喜好,用各国的不同品牌的机件自己装配的”雍望辉原来只知道若干日本厂家的牌号,以为那便是挺不错的东西了;这位“发烧友”却告诉他,日本出的音响一般都是“大路货”他们一般很少采用,他的主机便是德国的,cd机是丹麦的,音箱是法国的,而馈线则是美国的——一根看上去极不起眼的馈线便价值一万元!“发烧友”说出了一大串欧美名厂家的著名品牌,他简直耳不暇听后来他坐上那把安乐椅,听了一段不是音乐的声音——极为精确地记录了一只玻璃杯掉在水泥地上碎裂为八块的全过程,他承认“连杯中的酒所溅发出的水汽都表现出来了”自从那回走出了那位“发烧友”的“听音间”他便不再为其它“怪人怪事怪现象”大惊小怪了。确确实实,中国大陆已然出现了一个广阔的民间空间,其中已疯长出了千奇百怪的乔木、灌木、藤萝、草菌妍媸并存,香臭杂陈;对此他已从心生焦虑,逐渐地变为了冷静观察、慎重评判。

    所以,当雍望辉随着印德钧步入展厅时,尽管印德钧的表情很是兴奋,他却只怀一种姑妄观之的淡然情绪,懒懒地观望。

    同时有好多个收藏者在那里面展示他们的收藏品。一位收藏的是蝴蝶标本;蔚为大观;也许是印德钧已然看过一回,竟不再留连。一位收藏的是各种古钱;虽数量不大,却精品迭现。还有一位收藏的是明清刺绣;另一位收藏的是清末迄今的各式茶叶罐,难得他有这样的兴致印德钧为什么只顾往那边引?那边的展示能更新奇有趣?

    雍望辉跟过去,啊,那收藏者的选项确实特别——他收藏各式各样的锤子,从最一般的具有实用价值的,到银制的镀金的玉雕的玛瑙的镶宝石的木变石的等等供摆设用的直到近年来庙会上发售的塑料材料做的吹气锤头模型;其中最小的仅有指甲刀那么大,最大的木槌据说是用来敲酒库里那巨型酒桶的桶箍的,槌头足有人脑袋那么大

    可是这又有什么好吃惊的呢?就是有人专门收藏中外古今各式马桶,一一陈列于此,并用射灯照得轮廓分明,那也实在不必为之吃惊;以世界之大,人类之众,心灵之诡奇,趣味之分流这实在都并不能使他觉得触目惊心!

    “来来来你来看这是谁?”印德钧拉着他衣袖,把他引到这个展区的起始部分,让他看那前面的说明。

    那是很简单的一个说明,开列着那收藏者的姓名、所在单位、在收藏爱好者协会中的职务、收藏简史等等;并附有一张收藏者的近照。

    雍望辉拿眼一看,感到心口被重锤猛地一击。他大吃一惊。不,这样说还不够分量。他简直是因大出意料而震惊得晕死过去

    那收藏者是老霍。就是当年一锤锤猛钉金殿臣宿舍窗户,因为过于恪守其职,而在钉窗的过程中将他的双唇尽情前伸,把那副神态烙刻在雍望辉心灵上,至今不仅难以消退,还常常在他的梦中,在他的潜意识中拱动,甚至牵引着他的写作冲动,使他常常欲写不能,罢休又不甘,处在尴尬与迷惘中的那个久未谋面的老同事!

    那照片上的霍木匠,老了许多,但双唇仍是微微前拱,体现出其特有的专注神情。

    “是他!”良久,雍望辉才倒吸了一口气。

    “是啊!这就是今天我约你来这儿的原因啊!我那天也是着实吃了一惊!他是多年的老木工,收藏这个并不算稀奇,对吧?稀奇的是,他那么个当年政治情绪恨不能冲天高的人,如今怎么成了这么个闲情雅致数一流的人物呢?还有那个金殿臣,当年即便没挨司马山那顿整、打成了个‘坏分子’,那也是单位里公认的落后分子呀;谁会从政治上看重他呢?嘿,二十多年过去,我跟你说过了吧?你在电视上看见了吗?他如今又是个什么人物呢?他变成先进的了,这倒也还不算什么大爆冷门,可他不是技术革新的先进人物,不是管理模范也不是创收典型他是优秀共产党员!他穿着一身中山装,接受西服革履油头粉面的年轻记者的采访,一本正经地回答记者的提问,向广大电视观众表明:新时期里共产党员要立新功,要一如既往地发挥模范带头作用!可他的‘既往’该有多窝囊呀!你我记忆犹新嘛!望辉,你是专门解剖人的灵魂的,你把他们俩的灵魂...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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