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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34

    没办法,这真没办法,他未见到司马山时,脑子里已经总粘着关于老霍钉窗户的种种音响与体态,及至现在真的与司马山面对面地坐在了一起,满脑子里当然更充塞着二十多年前的那些个往事。是谁写过同往事干杯的小说?那真是个绝佳的命题,然而,那样的命题不属于他,他总不能与往事干杯“杯酒释记忆”;他总是被记忆所困扰,他不能忘怀他人的“前史”更不能割断自我的“前衍”他就总是在前行的跋涉中时时痛苦地回望。

    面对着眼前这位发了福,并且穿着面料和剪裁都颇高级精致的西装,扎着蔚蓝色底子上轧着金丝斜纹的领带,并且裤腰上系着梦特娇皮带,足登意大利扁头皮鞋的司马山,他所想问的,还是:你为什么要那样把金殿臣往死里整?你的动机,真的主要是为了取悦于韩艳菊,也就是说,是为了给韩艳菊清除业务上的一个“障碍物”吗?你押送金殿臣回老家的路上,真是跟金殿臣共乘一辆自行车吗?当你蹬着车,金殿臣在后座上坐着,用双手搂住你的腰时,你一定心神不定吧?后来当这一切都成为了过去,金殿臣又平反并落实政策回来以后,你们可曾遇上过?他还记恨你吗?你有所愧疚吗?那位曾紧跟你猛斗金殿臣的老霍,你知道他今天在哪儿吗?在怎么生活?

    司马山面对着虽是一身名牌休闲服却显得颇为邋遢的他,脑子里却全然没有他的“前史”只充塞着他的“现在时”对于司马山而言,他是一位名人也是一位闲人。作为名人,他不仅见多识广,并且具有宝贵的见解,因此司马山不能放过从他那里吮吸有用的信息和富于启迪性的见解的机会;作为无职无权的闲人,他又给司马山一种安全感,司马山觉得在跟他打交道时,不必如同周旋官场般地处处设防、步步小心,大可洒脱些,开放些,甚至于无妨穿插一点“越轨言论”以显示自己“官身不官心”的格调。

    司马山先开了口。开口提出的话题便相当的“高、精、尖”:“你说说看:现在比本事,比到头,就是谁能从银行里把钱拿出来用,谁能拿得多,拿得快,谁就算本事大。这局面,你说还要继续多久?”

    他一愣。这是他实在没有想到的。但司马山的这一问,确实如同一枚重磅炸弹,把他头脑中原有的那些淤积物轰得粉碎。八千多天过去了,是的是的,霍木匠钉窗户的那间金殿臣的宿舍,早演变成了司马山和韩艳菊他们家镶满瓷砖的卫生间,并且眼下正成为一部怪异的电影栖凤楼的取景地,说不定此时此刻潘藩正在那里对着镜头装模作样物是人非,不,物非人易他心中有一种说不出的痛楚,而且,他脑海中倏地浮现出那个夜晚在那个俱乐部门口所遇见的那个往米色的卡迪拉克超长豪华车里钻的人,那人确实颇像金殿臣是呀,八千天足够时间老人编制导演出如此诡谲的人间戏剧,可是,我们该如何评说?是从有人可以随意往宿舍窗户上钉木条以做隔离审查室的一幕,演到了有人可以从银行里随意拿钱的一幕了吗?

    他答不出话来。很令司马山失望。

    司马山管自议论了起来。司马山的侃侃而谈里面,充满了对腐败现象的不满。刚从内装配令人叹为观止的桑塔那轿车里出来不久,又坐在装修得如此精致豪华的小宴会厅——其实也便是ktv包房——里,并且几十分钟后便要在这里享受潮州海鲜席的这样一位“武装到牙齿”的官员,却由衷地为同僚,特别是比他更高一层的官场的腐败,那么样的痛心疾首,这情景令他感到怪异。

    司马山议论到最后,又绕回到“从银行里直接拿钱”的话题上来,并再一次逼问到他头上:“你说,这算个什么局面?”

    他对此懵然,只好说:“银行里的钱,总是该贷出来,让钱生钱的啊”轮到司马山感到他是那么样的怪异莫测。司马山瞪着他说:“你是不愿意跟我聊点真的,还是你真成了桃花源里的人啦?”

    35

    吉虹单独下榻在五星级的王府饭店,剧组里背地后啧有烦言,倒还不是嫌花在她身上的钱太多,而是觉得她其实还完全算不上什么一流巨星,摆的谱儿也未免太大点儿了。

    有天收镜的时候,闪毅对卸了装要上依维柯中巴的潘藩说:“委屈啦!”潘藩望着他只是微笑。潘藩知道,闪毅是对没把男一号也安排在王府饭店表示歉意呢。并且,闪毅所订购的本田轿车已经到货,他自己开来接吉虹回工府饭店,也确实够扎眼的,见著名气居吉虹之上的潘藩跟着别的配角们登中巴回两星级宾馆,他“良心发现”说出道屈的话来,也是自然而然的。

    吉虹对自己的特殊待遇却安之若素。她甚至还觉得委屈呢。每当闪毅把她送回王府饭店,总想跟她多泡一会儿,她却总是催着闪毅快走。可是当闪毅走了之后,她一个人在房间里又感到异常的寂寞,干是她就经常在饭店里转来转去,以释难以言喻的烦闷。除了在酒吧餐饮部门消费可以记帐,闪毅又给了她两张信用卡,一张visa卡,一张牡丹卡,她可以用这两张卡在饭店其余部门和街上随意消费。

    这天吉虹下了戏回到王府,照例拒绝了闪毅一起吃晚饭的建议,把闪毅轰走以后,她便又在这家大饭店里转悠起来。

    吉虹转着转着,来到了地下二层的法国帕金斯基仕女服装专卖店。帕金斯基女服是世界顶尖级的品牌之一。整个北京,这家专卖店是惟一的。甚至在全中国也暂时是仅此一家。很少有不知底里的人往这店里来,进去的,多是专门奔它而来的豪客。

    吉虹前些天已在这家服装店买了一袭巴黎本季时装。这天她迈进店堂,发现值班经理和售货小姐正在伺候一位女客。这家服装店里的来客,成双成对的较多,男士多半很耐心,甚至很有兴味地在一旁等着女士挑选时装,或细挑面料、细议款式,量身定制华裳;末了呢,总是男士付款的居多。女士单独来购衣的相对而言要少些。

    吉虹观览着最新到货,忽听那边一声:“还有没有比这个更好一点的?”她不禁朝那边一瞥,于是,她发现那说这话的女人,非常眼熟。

    这个女人也住在王府里面。而且,她显然早于吉虹下榻于此,并且,她很可能在吉虹撤走后还要庄在这里。吉虹住进王府以后,有一天拍完夜戏,回来已是午夜,大堂吧已经不再供应饮品,可是她懒得去专用酒吧,那里的菲律宾乐队演奏令她厌恶;她也不想马上回到房间,进门后便落座在大堂吧的沙发上,并且唤过服务小姐,让她从专用酒吧里给拿份鸡尾酒来;鸡尾酒来了,她小口呷着;忽然,她发现有个女子也懒懒地坐在大堂吧的沙发上,正在她的斜对面,也是把酒叫到那里,默默地小口呷着;她注意到,那女子手中的酒并非鸡尾性质,很可能是纯威士忌这是她第一回注意到这个女人。她当然不会刻意去注意这个女人,但总在饭店各个公众共享空间中遇上这样一个身影,不免那印象便逐渐浓化起来。王府饭店是个高档的“大码头”什么显赫的“船舰”停泊其中,饭店的员工及过往客人一般都不至于大惊小怪,围观尾随的事更很少发生;不过,吉虹住进王府以后,也还是有些员工乃至客人,因为认出了她,而投之以特殊的眼光。这种并不流于追星一族恶俗渊薮的眼光,还是很能满足吉虹潜在的虚荣心的。可是,时间久,遇上的时候多了,吉虹便感觉到,那位女士对于她,竟完全是视而不见。她多次把自己的目光移到过那女士脸上,而那女士却从未与她交接过目光。这是个什么样的女人呢?

    也不仅是在王府饭店里遇上这个女士。有一回吉虹和闪毅跑到东三环北头的希尔顿酒店吃德克萨斯黑椒牛扒,吃完到酒店里铁狮东尼专卖店转转。铁狮东尼是世界上顶级的箱包品牌,据说每一款都是专门设计并完全保持手工制作的;他们略看了一下,几乎每一件箱包手袋的标价,部在人民币一万元以上。闪毅是个买办,吉虹是个当红的影星,可是连他们看到那标价,都不禁咋舌,闪毅小声说:“哇,在中国开这样的店,是为谁开呀?”可是,就在那店堂里,出现了那位女士,她正在挑鳄鱼皮精制的手包,并且,吉虹记得,从她嘴里,也是飘出了这样懒懒的声音:“还有比这个更贵一点的吗?”

    事一过三,便令人永志不忘。吉虹不爱吃王府里的饭,常到马路对面的四星级和平饭店的“潮明园”里吃那里的潮州菜。那天也是凑巧,吉虹和闪毅,并且还请了祝羽亮和潘藩,人少没去单间,他们那一桌旁边的一桌,又出现了那位女士,这回她也是跟另外三个男人一起用餐,闪毅他们当然都浑然不觉,吉虹却听到旁桌的人在议论北京城里何处可以吃到地道的潮州菜,一位男士很在行地说:“这儿只能算马马虎虎京广中心那家也一般东华门的‘佳宁娜’的厨师不错,有几样拿手的亚运村的‘潮福楼’,吃了几回,水平波动起伏”吉虹耳尖,偏又听见那女士懒懒地甩出一句:“还有比你说的更像样点的吗?”

    这天吉虹再次在帕金斯基专卖店与该女士邂逅,她按捺不住好奇心了,她想实在该弄清楚这位女士的身份了。她略作游动,便以很自然的态势,走到那女士身边。开头,仿佛是等着值班经理或售货小姐来分身过问她,嗣后,当那女士对另一袭刚拿过来的套装加以摩挲时,相当得体地插进去说:“这看上去倒好像比朗万的更具创意一点儿啊”朗万是法国另一顶尖级女装品牌。吉虹这话一出,当然就显示出了她的消费水准,已在最高一档。她一出声,当然那几位就都意识到了她的在场。值班经理忙跟她打招呼。那女士呢,依然并不正眼看吉虹,却仿佛跟吉虹早有默契似的,用一句话呼应她说:“是呀,我不大喜欢朗万本季时兴的那种条纹还是这种黑白灰的永恒主题经得起推敲!”这话一出,值班经理和售货小姐便都以为她们是约定好一起来挑服装的熟人

    那女士懒得试衣,用信用卡付了款,也不拿那套装,只吩咐他们送到她房间去,便离开了店堂。在临出门的时候,她忽然扭回头,对吉虹嫣然一笑。吉虹这才意识到,自己竟很不得体地,一直注视着对方。

    吉虹在那专卖店继续浏览了一阵。售货小姐在她身边,笑吟吟地随时准备听她吩咐。她忍不住问:“她常来,是吗?”

    售货小姐这才知道,吉虹和那女士并非熟人。售货小姐点点头。

    吉虹尽量从声气上减少自己提问的不得体程度,但她箭在弦上,不得不发:“是外国来的?在这里头有办事处?做很大的生意吧?”

    售货小姐轻轻耸肩:“不我也不清楚她好像什么也不做就是住在这里头您看中了哪一款?”

    吉虹离开那专卖店后,忽然非常兴奋。仿佛有一道闪电,照明了她此前的空虚;她为什么闷闷不乐、百无聊赖?因为她似乎过早并且也过于容易地功成名就了,很难再有什么事令她兴奋起来;这部栖凤楼的剧本一直提不起她真正的创造热情,她找不到凤梅这个角色的生活依据,她只是在闪毅的生拉硬拽下,才接受了这个角色;但现在她忽然受到了一个不期而至的强刺激,这位买最昂贵的顶尖级名牌服装连眼都不多眨几下的女士,那慵懒的意态,从不轻易与人对视的高傲,特别是那惊人的口头禅:“还有没有更好的”仿佛是第二道闪电,倏地照亮了凤梅这个角色,原来古往今来都有一种这样的女性,她们的生存困境并不是必须要做什么,而是完全不必做什么;她们不是因为得不到物质享受而痛苦,而是什么都可以享受到,以至常常为没有更好、更贵、更有趣的物质可以攫取而失却了生趣!

    吉虹产生了一个强烈的愿望:一定要想办法正式结识这位女士,并跟她坐下来详细地谈谈。

    36

    一公里两块钱的出租车生意很不好做。街上拦车的客人一般都不向这样的车招手。这样的出租车一般都到星级饭店门口排队等客。富汉这天等到了一位到机场的客人,这算得是个甜活儿。抵达机场时,客人很痛快地掏出了三张五十元的票子递给他,不要他找回多出的钱,也不要他开票,他很高兴遇上了这么一位豪客。

    可是在机场排队拉客,却极其不顺。北京天气不错,然而外地若干机场班机因当地气候欠佳延迟起飞,使得北京空港到客量大减;本来排队的出租车就多,运客量一减,排在后面的司机简直跟热锅上的蚂蚁一样,一会儿跑前头望望局势,一会儿盘算是否空车返城算了。有的发现前面有“加塞儿”的司机,便忍不住趋前叫骂;又有的发现派活的管理人员徇私舞弊,将明明排在后头的车子先行安排客人,且是甜活儿,气不忿上前论理富汉跻身其中,只是敞开车门,闷头抽烟;论他的块头气派,冲到前头加个塞儿,谁能把他怎样?更何况派活的管理员,十有五六都跟他面熟心近富汉却还是老老实实地排队等活儿。从机场空车返城再找零碎活儿?无论如何还是下不了那个决心,因为多半是费力而挣不到什么钱。

    这天直到擦黑,才忽然有大量班机降落,拥出了许多要坐出租车的客人。富汉觉得排队等客真比开车上山还累得慌。终于轮到他了,有个客人拉门进来,坐到了驾驶座旁边,看模样是个出差归来的北京人;富汉把车开动起来,问他:“您到哪儿?”那人回答:“大山子!”听这话富汉心里凉了半截。因为大山子离机场没有多远,就在机场通往城里的高速公路边上,好不容易等上了个活儿,却是个挣不到多少钱的活儿,而且在大山子那里几乎不可能再拉到活儿,这多半天岂不是白耗了吗?

    富汉把车速减慢,跟那乘客商量:“我跟这机场等了六七个钟头,没曾想等来您这么个近处的活儿您是开票报销的吧?这么着说吧,您下车多给点吧,在我,算是把亏空补齐;在您,算是帮兄弟一把”

    那人要是说:“哎呀,该多少算多少吧,咱们别让公家吃亏啊!”富汉必定也就算了。

    那人要是说:“我理解,你们开出租的不容易,等了半天,遇上我这么个只去大山子的,算你倒霉!可咱们只能按规矩办事,表上打出多少我给多少,对不?”富汉兴许叹口气,也便认倒霉。

    那人要是说:“我这么个工薪族,哪有多的钱呀?我拿单据报销,人家会计一看,就知道从机场到大山子不可能是那么多钱,混不过去不是?还是该多少是多少吧”富汉就更没什么说的了。

    可是那人却趾高气扬地说:“什么?你跟我多要钱?!你车号多少?我非举报你不可!”

    富汉最不吃的,就是这一套。他把车往路边上靠,说:“我可以不要你的钱,可我也不想拉你!你下去另请高明吧!”

    那人暴怒:“你敢拒载?!我非把你车本吊销了不成!”

    富汉真想就在那儿把那人轰下车去,可是那儿虽还不是高速路,却已是不许停车的封闭车道,只能且忍气吞声,将车往前开去,很快,便进入了高速公路。

    倘若那人就此罢休,富汉也许毕竟不会怎样,可那人却得理不让人,说出极其伤害富汉自尊心的话来:“对啦对啦,你这就对啦,乖乖地往前开吧!你就是干这个的嘛,你干这个你还有什么挑三拣四的?让你拉哪儿你拉哪儿不得啦?”

    富汉焦躁的心,本已填满了干柴,那人的这些话,仿佛往上扔了一把火星,富汉的心轰地燃烧起来,简直马上便要爆炸。

    富汉咬着嘴唇往前疯飘。心里盘算着怎么收拾那家伙。

    那家伙竟浑然不觉司机的反应,欣赏着车窗外不时闪过的霓虹灯光影,志满意得地说:“拉人的就是拉人的,坐车的就是坐车的,这叫什么?叫:命!懂吗?人能跟命抗吗?抗得了吗?嘻嘻”富汉减速,到了收费站。富汉让那人交钱,那人倨傲地说:“你交!下车一块儿算!”

    富汉脸上闪过一个诡谲的笑影。他交了钱。

    车过交费站,那人的自我感觉不仅达于良好,简直可以说是“优秀”竟哼起了歌来。

    等到那人发现富汉已经把车开到了离开高速路的一个出口外面——离大山子还远哩——并且在黑暗中猛地停住时,那人才慌了。他问:“你这是干什么?你要干什么?”

    富汉猛地一揪那人的脖领,那人竟毫无反抗的应力,顿时浑身哆嗦起来。富汉用另一只手打开那边车门,然后将那家伙推出了车外。那家伙摔出去后,并不是马上设法爬起来跑掉,而是筛糠般跪在了那里,并且连连说:“你别你别我给我给我都给你”这比他在车里口出狂言更让富汉吃惊。富汉并没有要抢劫他,更没有要杀死他的意思,他怎么会一下子吓成了这么个模样?

    富汉原来是想,把他扔出车子以后,揪住他脖领,扇他十个“耳刮子”以顶那过收费口的十块钱。他还设想到,倘那家伙大呼小叫,乃至拼死反抗,他该怎么应付可万没想到这小子根本不是个玩意儿,简直就不值当他伸...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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