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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那些失眠的深夜里,一开始是为了抗拒以我十四岁的生命承担起来太重了的想念,到后来不是了,我的灵魂好像找到了一个喷涌的出口以及理由。我一直都不太爱说话,所以我不知道自己原来这么想要倾诉,我在调色板面前甚至变得絮絮叨叨,急切地想要抓住每一分哪怕是转瞬即逝的颤抖。我变得任性,变得固执,也变得快乐,我心甘情愿地趴在课桌上酣睡,我高兴地从几何老师手里接过打满红叉的试卷。谁也休想阻止我在黑夜里飞翔,更何况是这落满灰尘的生活,休想。
只有一个人知道我的秘密,就是我的同桌——刘宇翔。他望着政治课上伏在桌上半睡半醒的我,做痛惜状地摇头:“唉,恋爱中的女人哪——疯了。”那个时候刘宇翔成了我的画的第一读者。我想那是因为我还是需要倾诉的,他正好又离我最近。他总是夸张地问我:“你白痴吧你,你不知道什么叫‘红配绿,狗臭屁’?你大小姐还他妈专门弄出来一天的红再加一地的绿——不过,”他正色“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你这么一画,操,还真是蛮好看的。”其实他是一个跟别人有点不一样的人,因为他总是说我的画“蛮好看的”不像我的那些一起学画的同学,他们总是有点惊讶地说:“林安琪你真酷。”虽然刘宇翔说话满口的脏字,虽然他是个今年已经十七岁的“万年留级生”可我还是愿意把他当成一个可以讲些秘密的朋友。那个年龄的女孩子是最需要朋友的,但是没有多少女孩子愿意理睬我。当然我也懒得理她们,刘宇翔最好,他愿意听我讲谭斐,听我讲那些谭斐和绢姨之间似有若无的微妙,然后评论一句:“操!”
其实直到今天,我也依然无法忘记那些日子里干净而激烈的颜色。生活中的我和一种名叫“堕落”的东西巧妙地打着擦边球。我偶尔逃课跟刘宇翔和他的那些狐朋狗友出去玩,偶尔考不及格——可是我总是无法对那种不良少年的生活着迷,因为我只为我的画陶醉——在深夜一个人的漫游中,我把跟刘宇翔他们在一起时的那种气息用颜色表达出来。那是一种海港般的气息,连堕落都是生机勃勃的。然后我有点惶恐地问自己:难道我经历一切的目的都是为了画画吗?那么“生活”这样东西,对于我,到底有几分真实?但我不会让这个棘手的问题纠缠太久,因为我闭上眼睛都看得到老师惊喜的眼神。老师的那种目光我已经看过很多次了,不过我永远不会对那种目光司空见惯。
昨天我梦见了我的中学教学楼里长长的走廊——就是曾经放学后只剩下我和刘宇翔的空空的走廊,夕照就这样无遮无拦地洒了进来。刘宇翔靠在栏杆上,歪着头,像周润发那样点烟。他说为了这个正点的姿势他足足苦练了三个星期。烟雾弥漫在因为寂静所以有些伤怀的走道里,刘宇翔说:“丫头,还不回家?今天可是周末。”我懒洋洋地回答:“老爸今天中午说了,下午学校开研讨会,谭斐也参加,晚上都不会回来,我那么急着回去干吗?”
“操。”刘宇翔对着我喷出一口烟“女大不中留。”
“去死。”我说。
“我真想揍那个他妈的谭斐,长得帅一点就他妈不知道自己姓什么——”
“闭嘴!”我打断他“你说话带一百个脏字都无所谓,可是你叫谭斐的名字的时候一个脏字都不许带,否则我跟你绝交。”
“绝交?”他坏笑“绝什么交?”
“你不想活了!”我瞪大眼睛。夕阳就像一种液体一样浸泡着我们,坐在地板上的我,还有抽烟的刘宇翔——仔细看看这家伙长得挺帅——我们在那种无孔不入的橙色中就像两株年轻的标本。对呀,夕阳浸泡着的人就像标本,我要把它画下来,用淡一点的水彩,今天晚上就画。
“安琪——”我突然听见姐姐的声音,声音被走廊拉长了。
她的影子投在我和刘宇翔之间。也许是我多心了,姐姐今天看上去有一点阴郁。
“姐?”我有点惊讶。
“妈妈让我来叫你回去吃饭。”姐姐说。
“哦。”我拉住姐姐的手“刘宇翔,这是我姐;姐姐,这是我同桌,刘宇翔。”
“你好。”姐姐淡淡地笑了。夕阳把她的笑容笼上了一层倦意,她苍白的锁骨变成了温暖的金红色。
刘宇翔有点作秀地把烟扔在地上,歪了一下头,笑笑:“你好。”
然后我就跟姐姐走了出去,踩着刘宇翔长长的影子。走下楼梯的时候正好遇到刘宇翔的那群死党从对面那道楼梯喧嚣地跑上来,他们对我喊:“林安琪你要回家?你不去啦?”我也对着他们轻松地喊:“不去啦,我姐来叫我回家了!”
他们乱哄哄地嚷着:
——是你姐呀!我还以为是高二的那个王什么婷。
——sb!没看见戴着s大的校徽呢。
——我靠!老子就是没看清楚又怎样?
——姐,你好!
——林安琪再见!还有姐,再见
好像他们不喊着叫着就不会说话一样,可是喧闹过的楼梯突然安静下来,还真有点让人不习惯。姐姐突然说:“安琪,告诉你件事,你不可以对任何人说。”
“你有男朋友啦?”我惊讶地笑着。
她不理我,自顾自地说:“绢姨怀孕了。”
我一时有点蒙:“那,那,也无所谓吧。反正她不是马上就要结婚了。”
姐姐笑了:“这个孩子不是‘奔驰’的。”
我不记得自己当时在想什么——确切地说,我的思维在一片空白的停顿中不停地问自己:我该想什么,该想什么。
姐姐还是不看我,还在说:“我今天到绢姨那儿去了,门没锁,可她不在家,我看见了化验单,就在桌子上。前天,前天她才跟我说,她和‘奔驰’从来没有,从来没有,做过。”
“做过”这对我来说,是个有点突兀的词,尽管我知道这代表什么——我是说,我认为我知道。我们俩都没有说话,一直到家门口,我突然问姐姐:“妈知道吗?”
“安琪,”姐姐有些愤怒地凝视着我“你敢告诉妈!”
“为什么不呢?”我抬高了嗓音“妈什么都能解决,不管多大的事,交给妈都可以摆平不是吗?”激动中我用了刘宇翔的常用词。
“安琪,”姐姐突然软了,看着我,她说“你答应我了,不跟任何人说,对不对?”
“我知道,我没想说,我不会告诉妈,你放心,”我看着姐姐惶恐的眼神,笑了“没有问题的,绢姨也是个大人了,对吧。她会安排好。”我的口气好像变成了姐姐的姐姐。
我深呼吸一下,按响了门铃。
餐桌上只有我们四个人:妈妈,绢姨,姐姐和我。四个人里有三个各怀鬼胎——绢姨怀的是人胎。妈妈端上她的看家节目:糖醋鱼。她扬着声音说:“难得的,今天家里只有女人。”“我不是女人。”姐姐硬硬地说。“这么说你是男人?”绢姨戏谑地笑着。
“我是‘女孩’。”姐姐直视着她的眼睛。
“对,我也是女孩,我是小女孩。”我笑着说。这个时候我必须笑。
“好,”妈妈也笑“难得今天家里只有女人,和女孩,可以了吗?”
“大家听我宣布一件事。”妈妈的心情似乎很好“今天我到安琪的美术老师那儿去过了。安琪,”妈妈微笑地看着我“老师说他打算给你加课,他说明年你可以去考中央美院附中,他说你是他二十年来教过的最有天分的孩子。”
“天哪——”绢姨清脆地欢呼“我们今天是不是该喝一杯,为了咱们家的小天才!”然后她就真的取来了红葡萄酒,对妈妈说:“姐,今天无论如何你要让安琪也喝一点。”
妈妈点头:“好,只是今天。还有安琪,今天你们班主任给家里打电话了,他说你最近总和一个叫刘什么的孩子在一起,反正是个不良少年。妈妈不是干涉你交朋友,不过跟这些人来往,会影响你的气质。”
绢姨突然大笑了起来。
“你吃你的。”妈妈皱了皱眉。
“姐,你还记不记得,我上中学的时候你跟我说过一样的话。一个字都不差!”
“你,”妈妈也笑“十四岁就成天地招蜂引蝶,那个时候爸就跟我说,巴不得你马上嫁出去。”
“你还说!”绢姨开心地嚷“爸最偏心的就是你,从小就是”
对我而言,所有的声音都渐渐远了,我的身体里荡漾着一种海浪的声音,遥远而庄严地喧闹着。“中央美院附中”我没有听错,我不惊讶,这一天早就应该来临,可是我准备好了吗?我准备好一辈子画画了吗?一辈子把我的生活变成油彩,再让油彩的气息深深地沉在我的血液中,一辈子,不离不弃?天哪我就像一个面对着神父的新娘——“新娘”我想我脸红了。
“嘿——小天才!”我听到那个似乎危机重重的“准新娘”愉快的声音“是不是已经高兴得头都晕了?绢姨星期一要出去拍照,大概两个星期才会回来。最近我突然想到郊外去逛逛,所以决定用这个周末的时间,带上你和北琪,把谭斐也叫来,明天我们四个一起去玩,怎么样?”
“叫他干吗?”姐姐皱了皱眉。
“你说呢——”绢姨有点诡异地笑着,眨了眨眼睛。
“你们说,”妈妈突然开口了“谭斐跟我们北琪,合不合适?”
“妈!”姐姐有点惊讶,有点生气地叫着。
“有什么不好意思的吗?”妈妈笑了“你以为我跟你爸为什么每个礼拜都叫他来?要是你和谭斐——那是多好的一件事情。有你爸爸在,谭斐一定会留在这所大学里,你们当然可以一起住在家里。把你交给谭斐,爸爸妈妈还有什么不放心的?你——”
姐姐重重地放下了碗。她盯着妈妈的脸,一个字一个字地说:“你们是什么意思?你们知道我配不上谭斐!”
“胡说些什么!”妈妈瞪大了眼睛。
“什么叫胡说?”姐姐打断了她“你看得见,长了眼睛的人都看得见,要不是因为讨好爸,他谭斐凭什么成天往咱们家钻?我就算是再没人要,也不稀罕这种像狗一样只会摇尾巴的男人!”
“闭嘴!”妈妈苍白着一张脸,真的生气了。
“北琪。”绢姨息事宁人地叫她。
“你们胡说。”所有的人都被这个声音吓了一跳。刚才的那场大人们的争吵中,她们都忘记了我。“安琪这跟你没关系。”绢姨有点急地冲我眨了一下眼睛。
“你们胡说。”我有点恶狠狠地重复着。我绝对,绝对不能允许她们这样侮辱谭斐,没有人有资格这样做。我感觉到了太阳穴在一下一下地敲打着我的神经,我的声音有一点发抖:
“谭斐才不是你们说的那样,谭斐才不是那种人,你们这样在背后说,你们太卑鄙了。”我勇敢地用了“卑鄙”这个词。
“你懂什么?”妈妈转过脸。有点惊讶地望着我的眼睛。我没有退缩,跟她对视着。尽管我知道,也许妈妈会看出来我的秘密,可我还是要竭尽全力,保护我的谭斐。我在保护他的什么呢?我不知道。眼泪突然间开始在身体里回响,就要蔓延的时候我们都听到了电话铃的声音。感谢电话铃,我有了跑出去的理由。
听见妈妈在身后跟绢姨叹气:“她们的爸爸把她们宠坏了——”
我拿起电话,居然是刘宇翔。
“林安琪,”他的声音里有一种奇怪的沙哑“你姐姐叫什么名字?”
“你问这个干什么”
“麻烦你告诉你姐姐,我要追她。”说完这句话他就挂了,酷得一塌糊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