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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p; 我一直低垂着头,没有做声。
“先去洗个澡早点休息吧。”傅老爷子立起来,走到我的身旁,拍了一拍我的肩膀。
我冲完澡,回到房中,把带来的两件破行李稍微整理了一下,将蚊香点了起来,熄灯上床,书桌那只萤光闹钟已经到十二点半。或许是换了新地方,一下子很难入睡。窗外大概就是那个浮满了葫芦花的水池子,不停传来嘎嘎的蛙鸣。隔壁傅老爷子大概也睡得不安,我听见他起身两三次,去上厕所,他趿着拖鞋的脚步声,由近而远,由远而近。我记得在家里夜半三更也常常听到隔壁房父亲踱来踱去的脚步声。因为板壁薄,父亲房中的动静,我躺床上,听得真切。母亲离家出走的头两年,父亲的脾气及行动都变得异常乖张,常常在深夜里,他会突然从床上一下跳起来,好象中了魇一般,在房中走来走去。他的脚步那般急切、沉重,好象铁笼里的困兽,在不停地打转似的。我在隔壁,躺在黑暗里,凝神屏息地听着父亲磕、磕、磕的脚步声,突然会感到一阵莫名的紧张,就是冬天,额上的冷汗也会猛然沁出来。
12
一觉醒来,已经快十一点钟,我赶忙起身胡乱穿上衣服,匆匆走出房间。傅老爷子坐在客厅里戴着一副老花眼镜在看报纸,他身上穿得很整齐,外面罩了一件深蓝对襟夹背心,好象准备外出的模样。
“我看你睡得很甜,没有叫醒你。”傅老爷子放下报纸,对我微笑说道。
“不知怎的,一下睡过了头。”我有点不好意思起来,昨晚矇里去的时候,恐怕都快天亮了。
“我清早出去散步,在巷口那家西点铺买了两罐克林奶粉回来,你去冲一杯来喝吧。奶粉就搁在冰箱上头,暖水壶里有热开水。”傅老爷子仔细地交待道。
“老爷子也要喝一杯么?”
“我不喝那种东西的,”傅老爷子摆手道“时候不早,就要吃中饭了。”
“中饭我来做。”我赶忙接口道。
“咱们随便点吧,吃面条好了。冰箱里还有几碟剩菜,是你们师傅送过来的,回头拿出来热一热就行了。”
“我这就去烧水煮饭。”
“不急,”傅老爷子止住我道“你先去喝杯奶粉再说。”
“好的。”我应道。
我去开了一罐克林奶粉,用热水浓浓地冲了一杯。从前在象里,隔壁巷子黄婶婶有时候会送一罐奶粉给我们,那是公家配给的脱脂奶粉,据脱是美援的。父亲不喝,都是我跟弟娃两人吃掉。脱脂奶的味道很差劲,淡淡的,没有什么奶香。克林奶粉大不柑同,是正宗美国贷,不放搪,也有一股甘芳。我喝完奶粉,发觉傅老爷子在厨房里,翻箱倒柜。
“吴大娘那个老太太,东西收得真紧,我总找不到。”傅老爷子佝着背踮起脚,喘吁吁地去开碗柜,一面嘀咕道。
“让我来,老爷子。”我赶紧跑过去,把碗柜打开。
“我记得她把面条放在最高一层。”
我伸手去碗柜最上层,摸了一下,果然搜出一大包干面来。
“老太婆怕蟑螂偷吃,藏在那个上头,蟑螂有翅膀,要飞还不是飞上去?”傅老爷子笑道。
我烧了水,把面放在锅里。又把冰箱里的几碟剩菜拿出来,在扁锅里翻炒了一下。面煮好捞起来,盛到碗里,又洒了几滴麻油酱油。
“看你这个样子,从前大概是下过厨房的。”傅老爷子立在一旁,微笑道。
“在家里,父亲上班,是我烧饭的时候多。我上夜校,晚上才去上学。”我也笑道“父亲也爱吃面条,我们常吃担担面,辣子花生酱一拌就行了。”
我跟傅老爷子两人在厨房里一张小饭桌坐下,一同共进午餐。傅老爷子告诉我,下午他要到中和乡灵光育幼院去,帮忙照顾育幼院里的那些孤儿,他说灵光育幼院的院长找了好几位老先生老太太到院里去义务帮忙。这些老人大多是大陆人,有的儿女留在大陆,有的儿女早已长大离开了。他们的家境都还不错,只是晚年寂寞,到育幼院,精神有所寄托。
“我也是三年前才开始到灵光育幼院去的,”傅老爷子吃完面,我奉上一杯热茶,他啜了两口,缓缓地说道“他们的院长到处募捐,把我们几个人请到育幼院去参观。那些孩子都养得活活泼泼,蹦蹦跳跳,很讨人喜。可是我却在一个角落,发觉了一小畸型婴儿。他没有手臂,身上穿的衣服两截空袖子垂下来,甩荡甩荡。那时他只有三岁,走路都走不稳,跌跌撞撞。我看见他一跤摔在地板上,因为没有手臂,在地板上滚来滚去,爬不起来,急得一脸通红。我赶忙过去,把他抱起,他一头撞进我怀里,哇的一声大哭起来,好象把一肚子与生俱来的委屈都哭了出来似的。院长告诉我,那个畸型儿是个弃婴,襁褓里就给他父母丢弃在育幼院门口。不过那个婴儿特别奇怪,生下来就没有手臂的。我可怜他,当场就捐了一万块,特别指定给那个畸型儿。”
傅老爷子那满布苍斑的脸上,漾起一抹悲悯的笑容来。
“说来也奇怪,回家后,我却老忘不了那个畸型儿。在育幼院里,院长把那个畸型儿的袖子捞开给我看,两个肩膀光秃秃的,好象手臂让人家斩断了一般。我一想起他那光秃秃的肩膀,心里就难过。过了两天,忍不住又到灵光育幼院去看他去了。没料到愈去愈勤,竟去了三年——”
傅老爷子摇头微笑立起身,走到客厅门口,从门背后,掣出了一根藤拐杖来,驼着背踱向玄关。我送他出大门时,他好象又想起了什么似的补充道:
“他本来没有名字的,我叫他傅天赐。”
13
我在傅老爷子家,做了一个下午的杂事。打了一桶水,把客厅的地板擦亮,厨房的炉灶洗干净,垃圾倒掉,才换上制服,到安乐乡上班。师傅见了我,迎面就训了一顿:
“我把你荐到傅老爷子那里,说了你一箩筐的好话。你也要争口气,这一回无论如何莫让师傅再丢脸。你在老爷子那儿有吃有住,天堂似的。自己也要识相,少年家勤快些,多做点事,身上不会去块肉的。”
“人家刚才擦好地板,洗完厨房才过来,师傅不信,去问老爷子看,中饭还是我下厨烧的呢!”我笑着答道。
师傅把嘴一撇,说道:
“新开张的茅司三天香!你刚过去,想表现,做些表面功夫也是有的。我是要你拿出真心来,好好服侍那个老人家,晚上莫睡得那么死,老爷子叫唤,也听着些。”
“知道了,”我应道“师傅让我先试一个月,我犯了什么错,再来说我也不迟。”
“你莫得意!”师傅喝道“要是老爷子有半句怨言,我自然把你换掉。”
“换掉他,我去代替!”小玉笑者接嘴道,他在酒吧台后面用一块毛巾在揩拭酒杯。
“你么?”师傅嗤笑了一下“你那些花花巧巧的言语举动,只有去哄哄盛公那个老花蝴蝶儿。傅老爷子是正经人,用不着你那一套。”
“师傅此言差矣!”小玉笑道“我正经起来,比谁都还正经,师傅没看见罢咧!我要去服侍老爷子,只怕比他的亲儿子还要孝顺呢!”
“此刻你另有重任。我问你,龙船长那里的消息,你替我打听好了没有?”
“没问题,师傅。龙王爷说他们公司经常有几条船泊基隆。上个月还有一条在基隆外港把两箱红牌威士忌踢到海里去。货是不会缺的,下一次有船进港,龙王爷说他替我们留意就是了。”
“一有消息你就先告诉我,我来和老龙谈价钱。”
师傅又督促吴敏把烟碟烟缸洗刷干净,点了一下,却少了一只葡萄叶形的磁烟碟。吴敏承认,是他失手打破了。
“三十五块一只,你赔出来就是了!”师傅瞧也不瞧吴敏一眼,径自走到后面,豁瑯一下,把厕所门打开。
“老鼠呢?”师傅在里头喝道。
“老鼠今天还没来上班。”小玉在外面大声答道。
师傅气冲冲地跑出来,一行骂道:
“回头那个死贼来了,我就把他丢到厕所尿池子里去,活活溺死!厕所塞住了,也不来报告。里面臭气冲天!咱们安乐乡这块招牌也要让他给砸掉了呢!”
安乐乡的自动门轰隆一下打开,老鼠一头便撞了进来。师傅赶上去,正要举起扇子,手却在半空中停住了,我们每个人都放下了手中的活儿。老鼠怀中紧紧搂住他那只百宝箱,走一步,晃两下,好象喝醉了酒一般,踉踉跄跄,身上却簌簌地抖成了一团。
“老天爷!”师傅叫了起来。
老鼠身上那件白衬衫给撕的丝丝缕缕,破了好几处,胸前印着斑斑血迹。老鼠整个脸都变了形,两片嘴唇肿得乌紫,翻了起来,左眼鼓肿,象只熟烂了的朱砂李,眯成了一条缝,鼻梁也肿得宽了一倍,一张脸青红紫,都是伤痕。我们一伙儿都围了上去。老鼠两片厚肿的嘴唇开翕了几下,牙关上下直打战,迸出嘶嘶的声音来。
“乌鸦——乌鸦——乌鸦——”
老鼠那双细瘦的手臂紧紧地环抱着他胸前那只百宝箱,歪着头,梗着脖子,那张鼻青眼肿的脸很不逊地扬起,呜哇呜哇,他好象急怒攻心迷了本性似的,语无伦次地叫道。
“你这个样子见不得人,”师傅皱起眉头“快躲到厨房里去吧,客人们马上就要来了。你这个小贼是欠凑,不过你那个流岷老哥也太狠了,下这样的毒手。”
“师傅,我带他到傅老爷子那儿,休息一下好了。”我建议道。
“也好,”师傅想了一下点头应道“你对老爷子说得婉转些,不要太惊动了他老人家。”
我叫了一辆计程车,把老鼠送到傅老爷子家。傅老爷子大概刚从中和乡回来不久,他看到老鼠那副模样,马上拉了他到灯下,仔细端详了一番,说道:
“我有田七粉,我去拿来给你敷一敷,先止止痛。”
傅老爷子佝着身颤巍巍地踅到房中去,拿出一包田七粉来。
“阿青。”傅老爷子吩咐我道“你到厨房里,把灶头上那瓶烧酒拿来,拿只酒杯、一只酱油碟来。”
我到厨房里,把烧酒跟杯碟都拿到客厅,递给傅老爷子,傅老爷子把田七粉倒在酱油碟里,和上烧酒,拌成糊状,用手指头蘸了抹在老鼠脸上的伤肿上,抹得老鼠—脸好象上了一层粉似的,白一块黄一块。擦完,傅老爷子又冲了半杯烧酒加上田七粉,要老鼠喝下去。
“你坐下来,把这杯药酒慢慢喝掉,发散一下瘀血,过两天,就会消肿了。”
老鼠开始还不肯放下手里那只百宝箱,死死搂在怀里,我过去在他耳边叫道:
“你把你那只宝贝箱子交给我好了,这儿没有人抢你的。”
老鼠瞄了我一眼,很勉强地把他那只百宝箱交出来,接过傅老爷子的药酒,坐到椅子上,一口一口慢慢喝起来,喝一口便哎的叹一口气。傅老爷子定定地望着他,说道:
“怎么打成这副德性?”
我把乌鸦凶神恶煞的形状说了一个大概。
“你去上你的班吧,”傅老爷子交代我道“留下他在这里,陪我吃饭。”
14
回到安乐乡,里面已经来了不少客人。我向师傅报到后,便到酒吧台后面去帮小玉。小玉一个人在那里又要配酒,又要招呼客人,忙的不可开交。我一过去他就赶忙把酒瓶塞给我,说道:
“威士忌加苏打,”然后又悄声问道:“老鼠怎么了?那个小贼给乌鸦揍得失魂落魄,我早就料到会有这—天,算他运气,还没打废掉。”
“老爷子给他敷了药,我看不要紧的,倒是亏了他,怎么把他那只百宝箱也给抢了出来。”
“那是他的命根子,他肯不带出来?”小玉又悄悄在我耳边笑道:“俞先生今晚问起你好几回了,我告诉过他,你一会儿就回来,他直不放心,念着你,说:‘李青呢?他今晚还会来么?’你快过去招呼他去吧。”
我抬头望去,看见俞先生俞浩坐在吧台的末端,正朝着我微笑,我赶紧走了过去,跟他打招呼。一连好几晚了,俞先生到安乐乡来,总坐到吧台来找我聊天。他在一个专科学校当讲师,教英文。俞先生大概三十七八岁,身材很挺,高高的个子,宽肩膀,非常神气。他从前在学校里爱运动,是游泳健将。俞先生也是四川人,四川重庆,我告诉他我是半个四川人,就叫我“青娃儿”我学了几句我父亲说的四川土话,父亲生气的时候,就会骂一声:妈那个巴子。俞先生大笑,说我说的是台湾四川话。
“青娃儿,”俞先生向我招呼叫道“你看,我给你带了什么东西来?”
他把—只牛皮纸的封套递给我,我打开一看,是诸葛警我写的大熊岭恩仇记,一套四本。
“哇!俞先生,棒透了!”我兴奋地叫了起来。上次俞先生来,我们谈起武侠小说。他说他也是武侠迷。他问我喜欢看哪一家的,我说了几个人,也提到诸葛警我,他那部大熊岭恩仇记,我只看了头二集,是在我们龙江街那家专租武侠小说的书铺租来的,我跟弟娃两个轮流看,他先看头集,我看二集,然后两人交换。可是我们还来不及去租三四集,弟娃就病倒了。大熊岭恩仇记我总也没有看完。这部武侠小说是诸葛警我的成名作,故事是讲明朝末年,清兵入关,一个叫万里飞鹏丁云翔的大侠士,率领一家老幼及门下子弟逃出京城,可是半路却把一个最小的儿子走丢了。丁大侠后来逃到了云贵也境大熊岭上隐居起来,一面暗结天下江湖义士,招兵买马,以图反清复明。丁家那个小儿子却被清兵的大将鄂尔苏掳了去,改名鄂顺。二十年后变成了清兵一员骁将,带领清兵赴大熊岭征讨丁家庄。第二集刚写到万里飞鹏两父子第一次交锋。
“后来怎么样?万里飞鹏胜了还是败了?”我翻着手里的大熊岭恩仇记第三册,急切地问俞先生道。
“你回去慢慢自己看嘛,讲给你听就没有意思了。”俞先生笑道“我下午去逛书摊,看见这套书,我记得你提过,所以就买了来给你。”
“谢了,俞先生,”我敬了一个礼“诸葛警我的小说我最爱看。我还看过他的天山奇侠传和星宿海浮沉录。”
“青娃儿,你的武功蛮要得嘛,”俞先生笑道“那两部小说我也看过,不如大熊岭,丁云翔父子斗法,曲折惨烈,真是惊心动魄——”
“俞先生,刚刚你还教我自己回去看,现在又来吊人家胃口了!”我恨不得马上把大熊岭恩仇记的三四集一口气啃完。
“好、好,我不再提了,”俞先生笑道“青娃儿,你去拿瓶啤酒来,你陪我喝一杯,怎么样?”
“我们上班不准喝酒的,”我悄声说道“这是我们老板杨教头的规定。”
“不要紧,”俞先生挥了一挥手“回头你们老板找你麻烦,我来替你挡掉。”
我去拿了一瓶冰啤酒,多拿了一只玻璃杯来,把啤酒斟上,我举杯敬俞先生道:
“来,俞先生,我们敬万里飞鹏一杯!”
俞先生呵呵大笑起来,跟我两人咕嘟咕嘟把一杯啤酒都饮尽了。我又去拿了一碟油炸花生来过酒,陪着俞先生喝啤酒,摆龙门阵。安乐乡里人声嘈杂,小玉那边龙船长龙王爷带来了几个海员,喝么呼六的,在那里搳拳(同“划拳”)。盛公这几天有点感冒,进来的时候,穿了一件驼绒背心,师傅特别为他熬了一碗姜糖水,陪了他坐在一角聊天。杨三郎仍旧戴着他那付墨黑的眼镜,仰着面,奋力在奏着一曲曲没有人注意听的古老的台湾曲调。
“青娃儿,”俞先生临走时凑近我的耳朵叫道“过两天,我请你去吃川味面。”
“万岁!”我也凑近俞先生的耳朵叫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