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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在1968年这样一个非凡的年份里的一个没有任何独特之处的夜晚出生的,我悄悄脱离了母亲不安的子宫,带着对世界的不适应和恐惧感,像一只受惊的羔羊,慌乱地大声啼哭。出生时的光线是柔和的淡蓝色,这使我一生都不喜欢强烈的光芒。
据有关黄道和星座的书说,此时出生的女人,她的信念坚定得像那个西班牙的修女theresedavila。
但是,将近三十年之后的今天,我发现我并没有翻越、避开那一缕刺目的光线。这会儿,我躺在大床上,感觉到阳光的脚在我的眼皮上跳来跳去,时光随着它的脚步一页页翻开。
我曾经是一个天使,但天使也会成长为一个丧失理性的魔鬼。正如同有人说,通向地狱的道路,很可能是用关于天堂的理想铺成的。
这需要一个多么疯狂的时间背景啊,所有的活的细胞都在它的强大光线笼罩下,发育成一块死去的石头。
现在,我不想起床。为什么要起来呢?我用不着再像许多人一样匆匆爬起来去上班,去挣钱。
只要能维持起码的衣食温饱,我就不想出去挣钱。
我睁开眼睛,盯住枕边的一块怪模怪样的墨迹,审视它良久。有一瞬间,好像我的灵魂脱离开了我的肢体,在床榻的周围游索,从三个维度审视躺在床上的躯体。于是,我更加用力去辨识那墨迹,想把那一股青烟似的魂灵拉回到我的身体。在我的这间玫瑰色的卧房里,在这张一年来孤居独寝的床榻之上,除了黑蓝色的钢笔墨汁以外,不会有其他的汁液。枕下零散地摊着几页白纸,和一只钢笔。我习惯于枕靠在床榻上写字或者乱画。无论纸页上那些断片残简是日记,是永无投递之日、也无处可投的信函,还是自言自语般的叙述,无疑都是我的内心对于外部世界发生强烈冲突的产物,是我在这个世界上的呼吸。
我常常感到脱离了正常意识.感到身边遍布着敌人,我自己也成为我之外的另一个人,甚至是一个无性别者,正像美国的那个叫做镜子的电影中我们所看到的人一样,那个人独自伫立在浴室内的镜子前,热气在滑亮的镜子光面上抹了一层水雾,窗子紧紧关闭着,但室外的风依然徐徐不断吹送进来,舞荡着浴缸前的帘子,那帘子正好遮挡在镜子前的人体的私处。那人充满自恋地把自己关闭在浴室内。因为那人曾把内心和肉体裸露在肮脏的外边太久。
空气里到处都埋伏着隐形的眼睛,不怀好意地窥视着这个人。
你不知道那人的性别,因为那人不想让你知道。
我常常觉得自己就是那镜子里的人。很显然,我是从发虚的镜中认出了我自己,那是一个观察分析者与一个被观察分析者的混合外形,一个由诸多的外因所遮掩或忽略了“性”的人,一个无性别者。由于这个人的光彩照人,便拥有了向多种方向发展的可能性。我还看到外部世界的典型现实已完全被扭曲、变形,好像一切都是虚幻。
即使我从不少宗教或者哲学的书里得知,无论东方抑或西方,如果一个人要得到启蒙、开悟,这种自我分离感是必需的经历。但是,我仍然担心,这种人格解体障碍会在未来的某一天失去控制,爆发成一种疯狂。
在这样一个光线如玻璃一般刺目的清晨,我凝神注视枕边的那一块墨迹,大概是我在纸页上胡涂乱抹时,不小心弄上的。
这墨迹很像一张地图,空心地图,仿佛正象征着居住在我们这个球体上的人们的一些特征一—虚空、隔膜、碎裂及渴望。顶角上,仿佛是一对雌雄对峙的山羊,盘踞在性别的终极,既向往占有,又对立排斥;中间断裂的沟堑,是无底的黑洞;左右两端是两只怪兽,背道而驰、狂奔猛跑。
那是一颗被岁月日渐噬空的巨型心脏,一扇在秃岭荒天中开启的天窗.一张焦渴地呼吸着盎然生机的嘴唇,一个敞开的等待雨露滋润的子宫,一只泪水流尽、望眼欲穿的眼睛,一叶被蛀虫噬损的绝望的肺片啊我不想起床,让自己长时间沉溺在对那块墨迹的想象中。
一年来,沉思默想占据了我日常生活的很大一部分。在今天的这种“游戏人生”的一片享乐主义的现代生活场景中,的确显得不适时尚。
其实,一味的欢乐是一种残缺,正如同一味的悲绝。
我感到无边的空洞和贫乏正一天重复一天地从我的脚底升起,日子像一杯杯乏茶无法使我振作。我不知道我还需要什么,在我的不很长久的生命过程中,该尝试的我都尝试过了。不该尝试的也尝试过了。
也许,我还需要一个爱人。一个男人或女人,一个老人或少年,甚至只是一条狗。我已不再要求和限定。就如同我必须使自己懂得放弃完美,接受残缺。因为,我知道,单纯的性,是多么的愚蠢!
对于我,爱人并不一定是性的人。因为那东西不过是一种调料、一种奢侈。
性,从来不成为我的问题。
我的问题在别处——一个残缺的时代里的残缺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