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单独问问十四叔。”
代善看看萨哈琳又看看多尔衮,想要劝阻,又不忍心,看看萨哈琳的气色倒好似比往时略精神些,料想略谈几句亦无大碍,便点点头避了开去。多尔衮遂坐到萨哈琳身边,握着他的手问:“你有什么话要说?”
“十四叔,我有一件事不明白。”
“什么事?”
“你说,怎么样,才算是真龙?”
多尔衮一愣,心中百感交集,许久,淡淡说:“成者为王,败者为寇。”
“也就是说时势造英雄了。”萨哈琳又是惨然一笑“十四叔,我惟有对不起你了。”
“你没有错。”
“每个人都有理想,都有自己心目中的英雄,从小到大,我一直很崇拜四叔,视他为英雄。”
“你没有错。”
“论辈份我虽然叫你十四叔,可是论年龄还长你八岁。我八岁的时候,你刚出生,四叔已经二十岁,是草原上最神武的鹰。有一次他带我去打猎,我的马受了惊,把我摔下马背,眼看就要被别的马蹄踏到,四叔飞马赶来,一手抡出套马索死死拉出马头,另一手抛出鞭子把我卷起来扬到半空,再稳稳接住。当时我吓得哭都忘了,觉得他简直不是人,而是天兵天将。从那以后,我就立了誓要服从他,追随他,惟他马首是瞻,别说他让我推举他即位,就是他让我去死,我也一定赴汤蹈火,绝无为难。十四叔,我惟有对不起你”“萨哈琳,你没错。”多尔衮再一次说,已经虎目含泪“你的话我已经明白,别再说了。”
然而萨哈琳恍若未闻,依然絮絮地说下去:“那一年,大汗病逝,你十五岁,我二十三,四叔三十五,他要我推他即位,我毫不犹豫,在我心里,你和他没法儿比。你只是个小孩子,四叔却已经屡立战功,难道让我不推大英雄,却推一个小孩子吗?可是这些年来,这些年,十四叔,你的功绩是大家有目共睹的,早已经超过了当年的四叔,这莫大江山是你打下来的,这制诰之宝也是你赢来的,可是十四叔,崇拜一个人,效忠一个人,有时候也是一种习惯。十四叔,我只有再次对不起你”“萨哈琳,别说了。”多尔衮心潮澎湃,仿佛有汹涌波涛在胸中起伏,张开口就可以喷波吐澜似的。天下英雄惺惺相惜,虽然萨哈琳效忠的人不是他,可是身为武士,精忠报主,难道不也是一种英勇吗?面对萨哈琳的沥胆之言,他非但不会抱恨,反而益发敬重,慷慨道:“你的话,已经不必再说,我都明白。四哥能有今天,未尝不是君权神授,天意所归。事已至此,我无怨。”
“你果真无怨?”
多尔衮点一点头:“无怨。”
“十四叔,大典之日,各贝勒会宣誓效忠,你的誓辞里,会有我的声音。我在天之灵看着你。”
多尔衮闭一闭眼,暗暗叹息,稍顷,复睁开眼来,重重点头:“我和你,一起宣誓效忠!”
萨哈琳欣然微笑,伸出手来与多尔衮重重相握,微一用力,复又撒开,就此阖然而逝。
一时礼亲王府举起哀来,文武百官闻讯赶来,并皇太极也亲往吊唁,几次举哀,甚至哭昏过去。众贝勒亲王屡劝方止。多尔衮冷眼旁观,终不知皇太极种种造作,究竟是真情痛惜还是收买人心,但是萨哈琳临终所言在脑际耳畔久久徘徊不去,却实实将他争帝谋位的心灰得一分儿也没有了。
皇太极自此声望更震,建朝之议瞬息传遍寰宇,四海归降,八旗诚服,都说大金虽然战果赫赫,势力日张,然而向来一则强攻,二则联姻,像这样用招抚怀柔之策不损一兵一卒而使敌人来降还是有史以来第一次,难怪会凭空得到天符瑞器的制诰之宝。
人们只当这是一个帝王走向辉煌的仁慈之举,然而没有人想到,在这场决定天下命运扭转历史乾坤的战役里,还关着一位多情的勇士,一位无情的妃子,以及一个有情反被无情恼的未来皇帝。
天聪十年四月十一日(1636年),皇太宗登基称帝,改国号为大清,举行了一系列庄严而复杂的仪式,向天下宣告他的君权神授。
于此前三日,皇太极已行焚香沐浴,斋戒三日,至十一日这天,晨光微曦,晓月未残,皇太极身着蟒服,雕鞍宝马,英姿勃发,君临天下,在众王公贝勒及文武百官的簇拥下策马前往德胜门外天坛。
坛上安放一张香案,上铺黄绫缎,设“上帝”神位,摆放香炉、烛台、供器及祭品。诸贝勒大臣分列坛前两侧,以代善为首,下为济尔哈朗、阿济格、多尔衮、多铎、岳托、豪格等爱新觉罗氏家族的兄弟子侄,其次为诸额附、固山额真、六部大臣;并耿仲明、尚可喜等汉臣;外藩蒙古有察哈尔、科尔沁等十六部四十九贝勒;还有满洲、蒙古、汉军文武官员亦各按旗序排列;并朝鲜李氏王朝也派有使臣前来祝贺。
八旗兵士环列天坛四周,个个装束整洁,肃立无言;场上遍插满洲八旗、蒙古八旗、汉军旗等,迎风招展,此起彼伏,汇合成一片旗帜的海洋,分外壮观。
万众屏息,导引官满洲、汉人各一名来到皇太极面前,引领他来到坛前,从正中拾阶而上,面向上帝神位恭立。赞礼官高呼:“上香!”遂赞上香来;皇太极缓步至香案前牵衣跪下,引导官捧香,皇太极接香连上三次,从西阶下,复位,面北恭立;接着,赞礼官高呼:“跪!”皇太极随率众官跪,东侧捧帛官三员跪呈帛,皇太极接过献毕,交西侧捧帛官,一官跪接,然后起立从中阶上,置于香案上,献帛毕;东侧也有捧爵官三员,以酒三爵,相继跪捧皇太极,亦接过三献毕,交西侧捧爵官,皆跪接,然后升中阶,置供案上;敬献完毕,执事各官俱于坛内东向立,听赞礼官赞礼,众行三跪九叩礼。读祝官手捧祝文登坛,面向西北跪下,赞礼官再赞跪,皇太极率众官跪听宣读官捧读祭祝文,其文曰:
“钦惟丙子年四月十一日,满洲国皇帝,臣皇太极敢昭告于皇天后土之神曰:臣以眇躬,嗣位以来,常思置器之重,时深履薄之虞,夜寐夙兴,兢兢业业,十年于此,幸赖皇考降佑,克兴祖父基业,征服朝鲜,统一蒙古,更获玉玺,远拓边疆。今内外臣民,谬推臣功,合称尊号,以副天心。臣以明人尚为敌国,尊号不可遽称,固辞弗获,勉徇群情,践天子位,建国号曰大清,改元为崇德元年。窃思恩泽未布,生民未安,凉德怀惭,益深乾惕。伏惟帝心昭鉴,永佑邦家。臣不胜惶悚之至,谨以奏闻。”
读毕,焚帛及祝文,捧爵官将酒奠洒坛前,复撒祭物。太宗和百官依次入座,饮酒并分食祭品,此为仪式第一阶段。
壬午,行上尊号礼,祭告天地,受“宽温仁圣皇帝”尊号。这一仪式在大政殿举行,殿内正中一把金交椅,周围摆放御用的一套新制仪仗,朱红油漆,刻龙雕螭,十分辉煌庄严。导引官引太宗经大殿正面拾阶登殿,入坐金交椅,百官仍分左右两班侍立。
乐声大作,赞礼官赞跪,百官向太宗行叩首礼。赞礼官再赞跪,多尔衮与科尔沁贝勒巴达礼、多铎与豪格双双从左边班列中站出;与此同时,岳托与察哈尔林丹汗之子额哲、杜度与汉臣孔有德双双从右边班列中站出。他们每两人合捧一枚皇帝御用之宝,上前跪献给太宗。他们代表了这个政权统治下的满、汉、蒙古及其他少数民族,把象征着皇帝权威的御用之宝交给太宗,也就意味着把国家的最高权利授予了他,完全承认他的至高无上的统治地位。
代善站在诸贝勒之首,看着多尔衮跪拜献宝,不禁百感交集。这个亦兄亦父的长者,在这一刻忘记了自己,忘记了新丧的儿子萨哈琳,也忘记了刚刚登基的皇太极,他的心里,只有这个最疼爱的十四弟多尔衮。只有他,才知道多尔衮心底里承受的是怎样的委屈,怎样的隐忍,怎样的无奈和沉痛。
多尔衮,本来他才是努尔哈赤钦定的真命天子,也是他征服了察哈尔,千里迢迢护送传国玉玺归来,这不是一个臣子在对着他的皇上效忠,而是一个落魄的君王在对着篡位的逆臣顶礼膜拜,并且亲手将象征天下权柄的御用之宝交到那篡位者的手中,任由他鹊巢鸠占,霸位登基。举天之下,还有比这表面辉煌庄严,其实大逆不道的一幕更加悲壮痛切,惨绝人寰的吗?
然而,令代善感到意外和茫然的是,他在多尔衮的眼中,却看不到以往所熟悉的桀骜不驯,他的目光平和,面容淡定,仿佛对一切都无所谓了,已经决定接受命运的安排,逆来顺受,随遇而安。
代善看着,心中不知是欣慰还是叹息,然而真真切切地,在众贝勒宣誓效忠的声音里,他仿佛听到了儿子萨哈琳的心跳,不禁若有所悟。萨哈琳对皇太极无以复加的崇敬与忠诚他是明白的,他们父子一家也算为大清朝的建国立下汗马功劳了,那么,此时此刻,儿子的在天之灵也该瞑目了吧?
献宝之后,满、蒙、汉各一名代表,手捧本民族文字的表文,站立殿东侧,依次宣读,对太宗歌功颂德。鼓乐齐奏,太宗在谀辞如潮与鼓乐声中含笑步出大政殿,排列仪仗,乘舆回宫。至此,登基礼初告完成。
当天,太宗在大政殿大宴群臣,欢庆即皇帝位礼成。颁诏大赦令,宣示中外,要求诸贝勒大臣同心辅政,属共厥职,上合天心,下遂民志。君臣齐集一堂,举杯同贺。
次日,太宗率百官来到太庙追尊祖先。从始祖、高祖、曾祖,到祖父,都尊奉为王,而奉父亲努尔哈赤为皇帝,上了一大串尊号,曰:承天广运圣德神功肇纪立极仁孝武皇帝,庙号太祖,其陵园称福陵。尊奉母亲为皇后。此外,还给已故功臣追封美号,并正式给予萨哈琳颖亲王的封号。
四月二十三日,太宗大封臣属,先封他的诸兄弟子侄:大贝勒代善位列第一,封为和硕礼亲王;贝勒济尔哈朗为和硕郑亲王;多尔衮为和硕睿亲王;多铎为和硕豫亲王;豪格为和硕肃亲王;岳托为和硕成亲王;阿济格低一级,为多罗武英郡王;杜度以下再低一级,为多罗安平贝勒;另外藩蒙古贝勒也按亲王、郡王等级分别敕封。二十七日,敕封汉臣孔有德为恭顺王,耿仲明为怀顺王,尚可喜为智顺王,时称三顺王,是汉官中最高的封号。
接下来,是分封五宫后妃。皇太极怎么也没想到,自己的内闱家事,竟然成了建制环节中最繁杂难缠的一环。
原来,皇太极自那日于凯旋礼上重逢绮蕾后,便思兹念兹,再不能忘。然而刚向大妃哲哲略微流露出重纳绮蕾为妃的意思,哲哲已经一口回绝:“皇上,绮蕾两度行刺,大逆不道,如果立她为妃,何以管教后宫?那日于阳木河畔,她不遵体制,僭越礼度,哭笑无状,分明心怀旧主,对皇上不忠。如此罪人,怎能再委以恩宠,给予封号?”
娜木钟巴特玛大玉儿听到消息,亦都相携前来,哭泣劝阻;再往后来,连蒙古科尔沁、阿巴垓等部也都参予进来,各自为了自己部落的妃子争宠邀封;至于绮蕾,本来只有察哈尔苏泰太后尚为支持,然而自从哲哲将自己的女儿指婚给林丹汗之子额哲后,太后便也无言了。
如此周旋数月,五宫封号仍迟迟未决。皇太极烦闷不已,深深感到了身为帝王的无奈之处。天下人只知道为君者三宫六院,谁会明白,贵为九五之尊,却连娶个妃子这样私密的事情也不能由自己做主呢?分封后宫,从来都和皇权斗争紧密相连。后宫的女人,谁的命运不是一枚任人摆布的棋子?
这日皇上携众妃于凤凰楼午宴,眼看脂拥粉护,莺莺燕燕,却独不见自己最想念的那个人,心中郁郁,宴罢也不回宫,只叫太监陆连科于厅角寝帐中铺设枕席,合目假寐。
方朦胧间,忽见萨哈琳自楼外进来,走至面前双膝跪下,对着自己磕头行礼,三呼万岁。皇太极梦中心知萨哈琳已死,却并不惊惶,亲自扶起说:“好侄儿,想得我好苦!”
萨哈琳愀然不乐,睨视着皇太极道:“皇叔可知侄儿为何事而来?”
“不知。”皇太极讶然道“你有何心愿未了,但有所求,无不应允。”
“我有一句话要问皇叔,咱们辛辛苦苦打天下,为的是什么?”
皇太极一愣,尚不及答,萨哈琳又问:“咱们浴血奋战,出生入死,难道只为了一个女人便可将江山社稷尽抛脑后?新朝初建,百废待兴,难道只为一个女子便可停朝罢议,荒废典制?八旗将士这么多人的拳拳之心,四海满蒙汉朝诸多大事,在皇叔心中难道竟不及一个女子重要?”
接连三个问题,问得皇太极惶愧之至,肃然答:“皇侄此言谬矣。我自即位以来,日夜忙于与文武百官建定新制,何敢有一日疏忽?”
萨哈琳冷笑道:“后宫为伦常之理,与前朝政事密不可分。皇叔为了一个女子,将后宫分封推迟不行,岂不令天下人耻笑?皇叔既已登基为帝,却不遵体制,荒废礼仪,岂不让泉下人伤心?”
言未了,忽有牛头马面蹿上前来,拉住萨哈琳欲去。皇太极忙起身拉住,苦求道:“二位鬼使,可容我叔侄再少叙片刻?”复向萨哈琳道“贤侄语焉不详,可否细述朕有何荒疏之处,容我补过。”
然而牛头马面并不肯姑息,强行分开二人道:“不过是一头牛罢了,至于这样罗哩罗嗦?”拉着萨哈琳便走。皇太极哪里肯放,追出殿门叫道:“什么一头牛?可否说详细些?”萨哈琳人已出了殿门,犹自强扭回头喊道:“叔叔,您还欠我一头牛哪,太劳事小,兹事体大呀。”言犹在耳,人已无踪。
皇太极惊醒坐起,一身冷汗,细思梦中种种,历历在目,声声入耳。当即起身往崇政殿来,命陆连科急召内院大臣进殿,将梦中情形详细备述。众人劝慰:“皇上这都是念侄心切,有所思故有所梦吧。”
皇太极摇头道:“不是,我在此前并未想到萨哈琳,而且梦中他一再提起一头牛,又是什么不遵体制,荒废礼仪,想来我必有何行事疏忽之处,你们细细查来,若有发现,速速报我。”
群臣无奈,于是找出一本明朝会典详细翻查商议,翻至祭礼一节,只见书上明明白白地记着:“凡亲王薨,初祭时钦赐一牛。”看到这一句,众人俱都惊得目瞪口呆,忙忙报与太宗。
太宗皇太极看到,又惊又喜,感慨道:“原来果然是我欠了萨哈琳一头牛。这会典说得清楚,既然封为亲王,就该在初祭时用牛,是我疏忽了。萨哈琳谴责我不遵体制,荒废礼仪,果然有理。”遂发令下去,重新为萨哈琳补祭太牢礼,并亲自撰文祝诵。文曰:“皇帝谕祭和硕颖亲王。尔身虽殁,尔性实灵。所请太牢之礼已感于梦。朕察古礼亲王薨逝,初祭有用牛之例。前者不知,故未曾用。今既见梦,又合古礼,朕甚奇之。特遣大臣祀以太牢,以慰尔心。”
祭礼即罢,皇太极复召代善与多铎入殿,重述萨哈琳之梦,叹息:“萨哈琳死后性灵犹存,入梦劝朕,他哪里是为了一头牛,分明是担心我初为人君,因小失大呀。”代善也随之叹息,问道:“皇上关于五宫之议,可是已经有了定论?”皇太极点点头,将一纸册封草案交与多铎,道:“这是我的初议,细节你们看着办吧。”说罢转身拂袖而去。
代善与多铎展卷看时,只见卷上圈圈点点,分明改换多次,可见皇太极立议时心中种种矛盾不忍处。其中绮蕾的名字旁圈点痕迹最为重叠繁复,然而最终仍由朱笔勾去,换作科尔沁海兰珠的名字。代善与多铎对视一眼,都是苦笑连连,皇太极分明为了不能重立绮蕾为妃一事心怀不甘,故意册封了最后进宫的海兰珠为东宫正妃,其地位仅次于中宫皇后哲哲,却将早了八年进宫的大玉儿只封了一个西宫侧妃,位居五宫之末。两人虽觉不妥,但也无话可说,只心照不宣地点了点头,将草案拿与礼部代拟封诏去了。
附注:
阿济格、多尔衮、多铎兄弟掌管正白与镶白两白旗。满人带兵打仗,以旗主之帜为号,故而多尔衮得胜还朝挥舞白旗,这与今天的战败一方挥白旗投降全不可同日而语。
“制诰之宝”原藏于元朝大内,元顺帝至正二十八年,朱元璋攻打北京,元朝灭亡,元顺帝携玉玺离开京都逃至沙漠,崩于应昌府,此宝物遂遗失无闻。至于何以落入察哈尔部林丹汗手中,说法不一,最常见的一种传说是林丹汗打败元朝后裔土默特部的博硕克图汗而得到,并据宝自封为成吉思汗的后代,萌生一统蒙古之志,横行漠南二十年,而终未得志,到底便宜了皇太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