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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吉跃上那块巨大的岩石,口中发出一声长啸,立即,山与树,还有冰下的溪流立刻就肃静了。
岩石就矗立在这座山南坡与北坡之间的峡谷里。多吉站在岩石平坦的顶部,背后,是高大的乔木,松、杉、桦、栎组成的森林,墨绿色的森林下面,苔藓上覆盖着晶莹的积雪。岩石跟前,是一道冰封的溪流。溪水封冻后,下泄不畅,在沟谷中四处漫流,然后又凝结为冰,把一道宽阔平坦的沟谷严严实实地覆盖了。沟谷对面,向阳的山坡上没有大树,枯黄的草甸上长满枝条黝黑的灌丛。草坡上方,逶迤在蓝天下的是积着厚雪的山梁。
多吉手中一红一绿的两面小旗举起来,风立即把旗面展开,同时也标识出自身吹拂的方向。时间是正午稍后一点,阳光强烈,风饱含着力量,从低到高,从下往上,把三角旗吹向草坡,和积雪山梁的方向。
多吉猛烈地挥动旗子,沿着沟谷分散开的人群便向他聚集过来。
他挥动旗子的身姿像一个英武的将军。有所不同的是,将军发令时肯定口齿清楚,他口诵祷词时,吐词却含混不清。也没有人觉得有必要字字听清,因为人人都明白这些祷词的内容。
多吉是在呼唤火之神和风之神名字。呼唤本尊山神的名字。他还呼唤了色嫫措里的那对金野鸭。他感觉到神灵们都听到了他的呼唤,来到了他头顶的天空,金野鸭在飞翔盘旋,别的神灵都凌虚静止,身接长天。他的眉宇间掠过浅浅的一点笑意。
他在心里默念:“都说是新的世道,新的世道迎来了新的神,新的神教我们开会,新的神教我们读报纸,但是,所有护佑机村的旧的神啊,我晓得你们没有离开,你们看见,放牧的草坡因为这些疯长的灌木已经荒芜,你们知道,是到放一把火,烧掉这些灌木的时候了。”
神们好像有些抱怨之声。
的确,旧神们在新世道里被冷落,让机村的人们假装将其忘记已经很久了。
多吉说:“新的神只管教我们晓得不懂的东西,却不管这些灌木疯长让牧草无处生长,让我们的牛羊无草可吃。”
他叹息了一声,好像听见天上也有回应他叹息的神秘声音,于是,他又深深叹息了一声“所以,我这是代表乡亲们第二次求你们佑护。”他侧耳倾听一阵,好像听见了回答,至少,围在岩石下向上仰望的乡亲们从他的表情上看到,他好像是得到了神的回答。在机村,也只有他才能得到神的回答。因为,多吉一家,世代单传,是机村的巫师,是机村那些本土神祗与人群之间的灵媒。平常,他也只是机村一个卑微的农人。但在这个时候,他伛偻的腰背绷紧了,身材显得孔武有力。他混浊的眼睛放射出灼人的光芒,虬曲的胡须也像荆刺一样怒张开来。
“要是火镰第一下就打出了火花,”多吉提高了嗓门“那就是你们同意了!”说完这句话,他跪下了,拿起早就备好的铁火镰,在石英石新开出的晶莹茬口上蒙上一层火绒草,然后深深的跪拜下去。
“神灵啊!
让铁与石相撞,
让铁与石撞出星光般的火星,
让火星燎原成势,
让火势顺风燃烧,
让风吹向树神厌弃的荆棘与灌丛,
让树神的乔木永远挺立,
山神!溪水神!
让烧荒后地来年牧草丰饶!”
唱颂的余音未尽,他手中的铁火镰已然与石英猛烈撞击。撞击处,一串火星迸裂而出,引然了火绒草,就像是山神轻吸了一口烟斗,青烟袅袅地从火绒草中升起来,多吉小心翼翼地捧着那团升着青烟的火绒草,对着它轻轻而又深长地吹气,那些烟中便慢慢升起了一丛幽蓝的火苗。他向着人群举起这团火,人群中发出齐声的赞叹。他捧着这丛火苗,通了灵的身躯,从一丈多高岩石顶端轻盈地一跃而下,把早已备好的火堆引燃。
先是红桦白桦干燥的薄皮,然后,是苔藓与树挂,最后,松树与杉树的枝条上也腾起了火苗。转眼之间,一堆巨大的篝火便燃烧起来了。风借着火苗的抖动,发出了旗帜般展动的声音。
几十支火把从神态激越庄严的人们手中伸向火堆,引燃后又被高高举起。多吉细细观察一阵,火苗斜着呼呼飘动,标示出风向依然吹向面南朝阳,因杂灌与棘丛疯长而陷于荒芜的草坡,他对着望向他的人群点了点头,说:“开始吧。”
举着火把的人们便沿着冰封峡谷的上下跑去。
每个人跑出一段,便将火把伸向这秋冬之交干透的草丛与灌木,一片烟障席地而起,然后,风吹拂着火苗,从草坡下边,从冰封溪流边开始,升腾而上。剩下的人们,都手持扑火工具,警惕着风,怕它突然转向,把火带向北坡的森林。虽然,沟底封冻溪流形成的宽阔冰带是火很难越过的,但他们依然保持着高度的警惕。每一个人都知道,这火万一引燃了北坡上的森林,多吉蹲进牢房后,也许就好多年出不来了。
就因为放这把山火,多吉已经进了两次牢房。
今天,上山的时候,他从家里把皮袄与毛毯都带来了。有了这两样东西压被子,即使在牢房里,他也能睡得安安心心,暖暖和和了。大火燃起来了,从沟底,被由下向上的风催动着,引燃了枯草,引燃了那些荒芜了高山草场的坚硬多刺的灌丛,沿着人们希望它烧去的方向熊熊燃烧。来年,这些烧去了灌丛的山坡,将长满嫩绿多汗的牧草。
烧荒的滚滚浓烟升上天空,这大火的信号,二十多公里外的公社所在地都可以看到了。要不了几个时辰,公安开着警车就会出现在机村,来把多吉捕走。
这个结果,多吉知道,全村人也都知道。
眼下,大火正顺风向着草坡的上端燃烧,一片灌丛被火舌舔燃,火焰就轰然一声高张起来,像旗帜在强劲的风中强劲地展开。这些干燥而多脂的灌丛烧得很快,几分钟后,火焰就矮下去,矮下去,贴着空地上的枯草慢慢游走,终于又攀上另一片灌丛,烛天的火焰又旗帜一般轰轰有声高张起来。人群散开成一线,跟着火线向着山坡顶端推进。用浸湿的杉树枝把零星的余烬扑灭,以防晚上风变向后,把火星吹到对面坡上的森林中间。
多吉一个人还留在峡谷底下,他端坐在那里,面前一壶酒已喝去了大半。他没有醉,但充血的眼睛里露出了凶巴巴的神情。人们跟着火线向着山梁上的雪线推进,很快,好些地方的火已经烧到雪线,自动熄灭了。正在燃烧的那些地方也非常逼近雪线了。那些跟踪火头到了雪线上的人完成了任务陆续返回谷底了。人们回来后,都无声无息地围在他的四周。他继续喝酒,眼里的神情又变得柔和了。
一场有意燃起的山火终于在太阳快要落山时燃完了。人们都下到谷底来,默默地围坐在多吉的身边。多吉喝完了最后一滴酒。他把空壶举到耳边摇摇,只听见强劲的山风吹在壶口,发出嘘嘘的哨声。多吉站起身来。环顾一下围着他的乡亲,大家看着他,眼里露出了虔敬而痛惜的神情,连大队干部和村里那些不安分的年轻人都是如此。他满意地笑了。不管世道如何,总有一个时候,他这个知道辩析风向,能呼唤诸神前来助阵,护佑机村人放火烧荒,烧出一个丰美牧场的巫师,就是机村的王者。
他慢慢站起身来,马上就有人把他装着皮袄与毛毯的搭裢放在了毛驴背上,他说:“公安还没来吗?”
大家都望望山下,又齐齐地摇头,说:“没有!”
“他们总是要来的,我自己去路上迎他们吧。”然后,他就拍拍毛驴的屁股,毛驴就和主人一起迈步往山下走去。
人群齐齐地跟在他后面,走了一段。
多吉停住脚步,把手掌张开在风中,他...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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