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腰里,我终于在一座厦屋的土坯山墙上,看到一块小得有点贼头贼脑的招牌,大约只有一只锨板那么大一块木牌,挂在一根木撅子上,走近一看,木牌上写着两个畏畏缩缩的黑字:客店。我猜想,既然是黑店,当然不敢明目张胆地张罗出一张醒目而体面的牌匾;这只小牌,大约只是在日暮天黑时挂出,给急于投宿的行人指一指所在,白天就要摘掉了。

    惠畅已经叩响了土垒门楼下的黑色门板。

    小院里有轻快的脚步声,门开了,一个彪形大汉站在门口。

    “请问。这儿歇客吗?”

    “歇。”

    “住一宿多少钱?”

    “五毛。”

    “有便宜点儿的铺位吗?”

    “一律五毛。”

    我和惠畅对看一眼,大约都在心里盘算,能不能支付这一笔住宿的开销。我身上只装着一张红色票面的一元币,住宿花去五毛,坐公共汽车进城票价要二毛,来回四毛,那么剩下一毛票儿,只够喝开水了。我正在为难,惠畅已经转身走了,转过头来招呼我说:“走吧!我已经瞅好一个地方了,火车站候车室挺宽敞!”

    我和惠畅刚走下沟底,那位彪形大汉却站在沟楞上叫:“喂!四毛住不住?”

    “三毛。”惠畅很嘎气地说“我不会罗啰嗦嗦地讨价还价。”做出不耐烦的高傲神气,立马要走的架势。

    “三毛就三毛吧!”彪形大汉口气软下来。

    两间厦屋,一铺用土坯盘垒的土炕,铺着一页蔑条很粗的苇席,叠垒着几条补疤联着补疤的被子。我立即看出,这厦屋其实并不是职业性的店房,而是地地道道的农家住屋,不过在光席上多搁了几条破被子罢了。脚地上放着一条长板凳,凳面横竖着沟沟道道,使人会产生一种百年古物的直感。

    彪形大汉用黑釉瓷盆端来半盆已经凉透的开水,放在靠墙根的白色板柜上,就冷着面孔说:“现在交了房钱,明早迟走早走请便。”

    我和惠畅又对视一眼。他大约怕我们天不明起来溜掉,每人就立即交出了三毛票,我们明早起得早,倒是省去了麻烦。

    彪形大汉收了钱。装在短袖蓝布衫的口袋里,没有走出门去,却在长板凳上坐下来,点着旱烟袋后,随口问:“二位从哪儿来?没有行李?”

    他大概把我们看成肩挑山货进城的脚夫了,却不见行李。惠畅很爽快地说:“我俩到城里去开会。”

    “唔!你们是队干部?”他扬起头,重新打量我们一眼“既是干部,你们该是懂政策的,敢问这‘瓜菜代’年谨,还得多久?”

    “快了!相信党和人民,困难很快就会过去的,今年比去年不就强一大截吗?”惠畅给他宣传,鼓励“今年的秋田比去年好,生产队分的粮食肯定多些”

    “嗬呀!人真是饿得撑不住了哇!”彪形大汉叹着气“盼得明年雨水好”煤油灯盏昏暗的光亮里,我打量着这个彪形大汉,敞开着短袖衫儿的前襟,露出肌肉棱蹭的紫红的胸脯,卧蚕眉,条形大眼,直通通的鼻梁,阔大的嘴巴,真乃一条关中大汉的体魄。从这样强悍的体魄里发出的哀婉的叹息,使人感到如此别扭,真亏他长着这一架派势!照我推想,这样强悍的躯体该当有英雄的豪言如雷轰击,才显得与他的体魄相协调。我不由地问:“你做啥营生?”

    “种地嘛!叼空到长乐坡‘拽偏套’。”他淡淡地说“队里去年没决分,今年也玄乎。干一年白干了,没个指望。我到长乐坡去给人力车挂偏套,从坡下拽到坡顶,二毛钱,一天能弄两三块,买点高价包谷,就这”我忽然意识到,我和惠畅虽然也免不了挨饿,却不觉得绝望和悲哀,是因为有那么一个虽然遥远而总是存在着的理想的目标,在诱惑我们,鼓舞我们,苦也不觉得太苦了。而眼前的这位彪形大汉呢?他自然没有想入非非的念头,也不会有将受大任于天的自我安慰吧?他的悲苦可能就双倍地沉重了。

    “你该是在队里好好干,发展集体生产,困难就克服了。”惠畅不忘记自己是党的宣传员的责任,宣传群众“光靠拽偏套顾眼前不是办法”

    “需得队里换了队长,换上好人,我就有指望了。”他摇摇头“你们不知,现在的队长哇,一把能扣出六道渠儿他不会长了,社员联名到公社告状了,党委杨书记说今冬整队,俺水沟五队是重点,我等着”

    他又叹息一声,捏着烟袋出门去了,沉重的脚步声,响到后院的窑洞口去了。

    彪形大汉回窑睡觉去了,却把沉闷的气氛留在我们住的厦屋里。

    “会有的。一切都会有的,”惠畅摹仿瓦西里安慰妻子的声调和神态,顿时把厦屋的气氛烘托得轻松了“粮食会有的,面包也会有的”

    我们脱光衣服,只穿条短裤头,把棉被拉开一角,就透出一股酸臭的汗腥,没有办法,盖住肚子睡吧。炕头横竖扔着几个木头做成的条形六面体,这是枕头,上面渗着黑紫色的油渍,也许有无数的脑袋享过它的清福了。

    我们躺下来,依然兴致勃勃地讨论托尔斯泰和安娜卡列尼娜

    我刚迷糊入睡,就被惠畅的惊叫吵醒。

    “第三次世界大战爆发了——”

    我睁开眼,惠畅穿着短裤站在脚地,早已点燃油灯。我莫名其妙,他又在恶作剧吧?

    “飞机,坦克,装甲车,全面进攻!”

    他说着,哈哈哈笑着,掌起油灯,在炕边上寻着,搜着,忽然大叫一声,脸色都黄了,尖声悲哀地喊:“我的妈吔——”

    我跳下炕来,接过他手中的煤油灯,在他看过的地方查看。老天爷!臭虫从墙缝里爬出来,排成一条军用地图上的箭头似的长线,一直连到炕席上。整个三面墙壁上,有这样七八条由臭虫组成的浩浩荡荡的大军,长驱直入,向炕上睡熟的活物偷袭,一见灯光和人的声息,那些大的小的臭虫大军,立即溃散,纷纷逃匿隐蔽到墙缝里去了。我吓得浑身冒起一层鸡皮疙瘩,直想呕吐,坐在长条凳上,又蹦起来,似乎那百年古物的缝隙里,也埋藏着这样的甲兵。

    “话说托尔斯泰和曹雪芹,一路走来,已觉腹饥腿沉,就在水沟一家客店投宿。盖的鸭绒薄缎被,枕的落风软枕,正睡到好处,忽闻飞机轰鸣,震耳欲聋,睁眼一瞧,万千饿蚊翻腾俯冲,扑面而来。两人正在惊慌,忽见四面山野里,摆出六六条长龙阵,装甲车和坦克铺天盖地,如同潮水般围卷过来托尔斯泰丢了安娜,曹雪芹甩掉红楼里的小姐丫头,夺门而逃”惠畅站在脚地,即兴演讲出顺口胡诌的评书,已经笑得前俯后仰,我也捂着肚子,只觉笑得疼痛难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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