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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掌柜的,来斤酒!”余占鳌坐在条凳上说。
胖老头一动也不动,只把那两只灰色的眼珠子转了转。
“掌柜的!”余占鳌喊。
胖老头掀开狗皮下了炕。他盖着一张黑狗皮,铺着一张白狗皮。余占鳌还看到墙上钉着一张绿狗皮,一张蓝狗皮,一张花狗皮。
胖老头从柜台的空洞里摸出来一个酱红色的大碗,用酒提儿往碗里打酒。
“用什么下酒?”余占鳌问。
“狗头!”胖老头恶狠狠地说。
“我要吃狗肉!”余占鳌说。
“只有狗头!”胖老头说。
“狗头就狗头!”余占鳌说。
老头子揭开锅盖,余占鳌看到锅里煮着一条整狗。
“我要吃狗肉!”余占鳌喊。
老头子不理他,找了一把菜刀,劈哩啪啦对着狗脖子乱剁,剁得热汤四溅。剁下狗头,用一根铁签插着,递到柜台外。余占鳌满肚皮的气,骂骂咧咧地说:“老子要吃狗肉!”
老头儿把狗头往柜台上一掼,怒冲冲地说:“吃就吃,不吃就滚!”
“你敢骂我?”
“安稳地坐着去,后生!”老头儿说“你也配吃狗肉?狗肉是给花脖子留的。”
花脖子是高密东北乡有名的土匪头子,余占鳌听到他的名字,心里吃了一惊。风传着花脖子打的一手好枪,号称“凤凰三点头”行家一听枪声,就知道是花脖子来啦。余占鳌心中虽有些不服气,但也只好忍气吞声。他一只手端着酒碗,一只手持着狗头,喝一口酒,看一眼虽然熟透了仍然凶狠狡诈的狗眼,怒张大嘴,对准狗鼻子,赌气般地咬了一口,竟是出奇地香。他确是饿了,顾不上细品滋味,吞了狗眼,吸了狗脑,嚼了狗舌,啃了狗腮,把一碗酒喝得罄尽。他盯着尖瘦的狗骷髅看了一会,站起来,打了一个嗝。
“一块大洋。”胖老头说。
“我只有七个铜板。”余占鳌抠出七个铜板,摔在八仙桌上。
“一块大洋!”
“我只有七个铜板!”
“后生,你到这里来吃俏食?”
“我只有七个铜板。”余占鳌起身欲走,胖老头跑出柜台,拉住了余占鳌。正撕掳着,见一个高大汉子走进店来。
“高丽棒子,怎么不点灯?”那汉子问。
“碰上一个吃俏食的!”胖老头说。
“割了他的舌头去!点灯!”那汉子阴沉沉地说。
胖老头松开余占鳌,走进柜台,打火吹绒,点亮了豆油灯盏。荧荧灯光照着那人靛青色的脸。余占鳌见那人穿一身黑缎子,褂子上密密一排布扣,一条肥大的灯笼裤子,裤脚用黑布小带扎得绷紧,脚上穿一双双鼻梁布鞋。那汉子长了一条又粗又长的脖子,脖子上有一块巴掌大的白皮肤。余占鳌猜出来了:这是花脖子。
花脖子打量着余占鳌,突然伸出左手的三个指头按在额头上。余占鳌莫名其妙地看着他。
花脖子失望地摇摇头,说:“不在帮?”
余占鳌说:“我是赁行里的轿夫。”
花脖子轻蔑地说:“吃杠子饭的。怎么,想跟我吃拤饼吗?”
余占鳌:“不。”
“滚出去吧,看你年轻留你条舌头好跟女人亲嘴!”花脖子说“出去少说话。”
余占鳌倒退着走出酒店,心里说不出是恼是惧。他虽然具备了一个土匪所应具备的基本素质,但离真正的土匪还有相当的距离。他之所以迟迟未入绿林,原因很多。概而言之,大概有三:一,他受文化道德的制约,认为为匪为寇,是违反天理。他对官府还有相当程度的迷信,对通过“正当”途径争取财富和女人还没有完全丧失信心。二,他暂时还没遇到逼上梁山的压力,还可以挣扎着活,活得并且不窝囊。三,他的人生观还处在青嫩的成长阶段,他对人生和社会的理解还没达到大土匪那样超脱放达的程度。在六天前那场打死劫路抢人的候补小土匪的激烈战斗中,他虽然表现了相当的勇气和胆略,但那行动的根本动力是正义感和怜悯心,土匪精神的味道很淡。他在三天前抢我奶奶到高粱地深处,基本上体现了他对美好女性的一种比较高尚的恋爱,土匪的味道也不重。高密东北乡是土匪猖獗之地,土匪的组成成份相当复杂,我有为高密东北乡的土匪写一部大书的宏图大志,并进行过相当程度的努力——这也是先把大话说出来,能唬几个人就唬几个人。
余占鳌对土匪头子花脖子的作派有隐隐的敬佩感,同时又有憎恨感。
余占鳌出身贫寒,父亲早丧,他与母亲耕种三亩薄地度日。他的叔叔,做贩卖骡马生意的余大牙偶尔也接济他们母子一下,但数额有限。他十三四岁,母亲与天齐庙里的和尚有了来往,和尚生活富裕,常来送米送面。和尚每次来,母亲都把他指派出去,然后关门。他听到屋里传出的戏谑之声,心中怒火万丈,恨不得一把火把房子点着。他十六岁时,和尚与母亲来往愈频,乡里秽传很多。同村朋友程小铁匠送他一柄小宝剑,他在一个春雨之夜,把那和尚刺死在梨花溪畔。那条小溪边上长满梨树,刺死和尚时,正时梨花开放时节,霏霏细雨中,氤氲着梨花的幽香。杀了和尚,他逃离村庄,三教九流都沾过边,后来迷上了赌钱,赌技日新月异,精益求精,铜板上的锈迹把双手都染绿了。曹梦九牧高密县时,日夜捉赌,他在一个坟茔盘里被抓,挨了二百鞋底,穿著一条红腿一条黑腿的裤子,被罚在县城扫街两个月。释放后,他游荡到东北乡,进赁行。他听说和尚死后母亲也在门框上吊死了,他夜里回家看过一次。后来就出了高粱地里与我奶奶的故事。
余占鳌走出小酒店,退到高粱地里,遥望着小酒店透出的昏黄豆油灯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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